暮雨潇潇,夹着海风,洒遍了余姚。
此时方当盛夏,暑气正浓。天上虽在落雨,城北河岸一带仍停满白篷船,每条船头都有人披蓑衣斗笠垂钓。
雨点入河,涟漪无数。
有根鱼漂轻轻一动,那名钓者瞪着眼,双手一拉竿,登时将一尾大鱼拉出水面。看了看呵呵大笑,回头叫道:“年公子,你要的鱼有了!”
他身后船舱布帘一挑,走出一名青年,急道:“别弄死,要鲜活的。”
钓者道:“是、是,给你送到府上?”
青年道:“不必,我自己带去。”
钓者当下折几根柳条,将鱼穿了,交给青年。
后者接过,也不撑伞,一路冒雨疾驰,来至城南一座堡垒式的大宅。
大宅十分宏伟,当中白玉门楼镌着“石家堡”三字,两边修着滴水檐儿,檐儿下一排红灯。
当值的见着青年,齐声道:“二爷!”
青年并不答话,径入门中。到了内院,兴冲冲叫道:“师父,当真教弟子寻到一尾金嘴儿的鲈鱼!”说话时,大步走进一间花厅。
厅中正有三人饮酒,居中一位老者,两边一胖一瘦两名中年人。
老者花甲年纪,生着两条断眉,一见青年,笑道:“四爪儿野鸡、金嘴儿鲈鱼,都是上好的美味。难得你一片孝心,坐下吧。”
那胖子道:“年小弟,师父这几日心火旺,你多备清淡食物。”
青年一边点头,一边笑嘻嘻坐下来。
那瘦子将一碗红烧蹄膀端在青年面前,笑道:“年兄弟最爱大肉,这碗蹄膀,咱们还未动,够你美餐一顿。”
青年大喜,也不饮酒,就手捞起一块,合着桌上糕点吞食。
老者一皱眉,咳嗽几声,问他:“聪儿,为师上个月教你的三招擒拿手,练得如何?”
年聪道:“回师父话,第一式已练熟,二、三式尚生疏些。”他口中嚼着食物,声音含混不清。
老者道:“慢些吃,肉有的是。刀练得怎样?”
年聪略显尴尬,挠头道:“那招‘笑里藏刀’一直练不成...”
老者摇摇头,叹道:“这孩子心眼儿太实!不说练不成,便练成了,真遇上敌人,怕也使不出这样的虚招。倒是我不该教他。”
瘦子笑道:“年兄弟功夫虽练得慢些,但一心一意照顾师父,这细致周到劲儿,可是谁也没话说!肖师兄,是不是?”
胖子道:“那是当然。”
老者饮了半杯酒,喟然道:“为师背井离乡多年,家中不知还剩什么人。收你们四个,原指望养老。不想闲儿走得早,聪儿又如此,唉,将来重担,仍是落在你二人肩上。”
胖子起身道:“师父安心。不单是您,连整个石家堡,有我肖良和钟盛二人在,绝不容旁人染指半点儿!”
瘦子也离座立诺。
年聪不知他们说什么,跟着站起,面色茫然,嘴角兀自肉汁淋漓。
老者捻须点头,显得十分欣慰。挥手命三人坐下,道:“你们皆是为师的好徒儿。聪儿虽笨些,却是老实人,你二人不可怠慢于他。”
肖、钟连忙称是。
饮了半晌,鲈鱼烹好,大盘摆在桌子当中。
钟盛见老者心情好,替他夹了一筷鲈鱼,道:“师父,方才您道,四爪儿野鸡、金嘴儿鲈鱼,都是上等美味。今日先尝尝这鱼,明日弟子寻城中猎户,再买一只那样的野鸡,孝敬您老。”
老者哑然失笑,半晌才道:“你孩子小,哪懂这些?要找四爪儿的野山鸡,除非去那辽东长白山。在余姚,你便将猎户一个个杀了也找不出。”
钟盛恍然道:“原来如此。”
老者止住笑,负手走至窗前,望着夜色中雨丝斜织,缓缓道:“人一老,心思便怪。以前从未想家,近来偶然触动思乡之情,竟一发不可收拾。嗯,算算出来四十年了,如今石家堡固若金汤,我也该回去一趟了。”
肖良胖脸一动,试探问:“师父若去,石家堡谁来主持?”
老者回身道:“你二人年纪尚轻,这次仍由左右护法主持。”
肖、钟对望一眼,神色不愉。
老者走到年聪近前,抚着他背道:“聪儿可愿陪为师一行?”
年聪口中“唔唔”有声,不住点头。
钟盛道:“左护法没什么主见,平日师父让他向东他便向东,让他向西他便向西。师父一去,他岂不犯难?怕会劝阻。”
老者泰然道:“石家堡有两人最听我话,一是聪儿,另一个便是左护法马如飞。为师要去,他一定支持。”
钟盛不敢反驳,低头不语。
老者对肖良道:“良儿,你传为师口谕,明日此时,我去马如飞家中下棋,教他早做准备。”
肖良躬身称是。
老者又饮了几杯,耳听窗外子规啼鸣,心中有感。摇摇晃晃起身,扶着年聪,一步步走向内室。口里嘟囔:“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数日后,石堡堡主携年聪离开余姚。
又过了两日,肖良、钟盛悄悄赶至左护法马府,不知商谈何事。
当晚月黑风高,乌云翻涌,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石家堡矗立在夜色之中,透出一股诡谲的气氛。
不一时,雷声轰隆,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
伴着大雨,石家堡东西二门忽杀出两支黑衣人。这些人武功既高,对堡内布置也熟,竟击溃守卫,一路闯入内院。
到了银库前方,两伙儿人站定。其中一伙儿额上束红绸的黑衣人首领道:“老石数十载积蓄尽在此处,全都归你!”
另一伙儿的首领道:“看过再说。”一挥手,身后有二人上前,将门上的大锁斩断。
两边点起火把,先后入内。走了一段通道,眼前一空,是座圆形大殿。大殿中间被挖开,修成直径七八丈、深五六丈的地井。四面有石阶,蜿蜒向下。
前一个黑衣人扯掉面纱,笑道:“事已至此,还带这劳什子,岂不可笑?”但见他白发散披,目光灼灼,正是余姚黑衣会的会主龙皓。
后一人也将头巾摘了,正是马如飞。他对开门那二人道:“二位居功至伟,出去后,东西分一半。”
那二人大喜,双双露出面目,正是肖良、钟盛。
顺石阶下来,井壁上皆是一扇扇铁门。打开一瞧,里面金银珠宝、玛瑙珊瑚、钻石猫眼、璎珞珍珠,难以数计。
众人无不眼红,呼吸渐重。
龙皓一边走一边解说:“这是三年前血洗绿杨山庄所获。这是五年前,海上劫了一批波斯商人所获。这是七年前,我随老石挑了巨蛟帮所获,才分我半成。这是十年前打劫徐家银号所获。这是十二年前灭了九江帮所获。咦?这些又是哪来的?老石的家底儿还真出我预料...”
马如飞见门与门之间又有许多大瓮,密密麻麻,半嵌入壁,如同铠甲上的铆钉。问道:“这是什么?”
龙皓用手一拍,砰砰作响,笑道:“还用说?自是老石私藏的好酒,这你可不能独吞。”
来到井底,四面各有一门。打开后,里面财宝更多,连龙皓、马如飞也心头直跳。
前者咽口唾沫,喃喃道:“这是一座宝藏啊!”
马如飞看看财宝,又看看周围,神色变得紧起来。
忽有人大叫一声,扑上前,抓起一堆金子,拼命往怀里装。他一带头,登时引发骚乱,另十余人也按捺不住,纷纷过去哄抢。其中两个,额束红绸。
马如飞暴起,长剑如毒蛇窜动,一口气尽数斩之。
龙皓怒道:“你杀了我的人!”
马如飞冷冷道:“他们不听号令,擅自行动,便是该死。”
龙皓道:“你手下死的更多,这满地值钱玩意儿,总得留几人搬出去。”
马如飞道:“不劳大驾...哦,不对,日后该称龙堡主。龙堡主从此只管叱咤江湖,在下只管逍遥挥霍,井水不犯河水。”
龙皓点点头,道:“不错!”
马如飞扔掉火把,走入一扇门后,拿起一件五尺高的珊瑚树观瞧。只觉手中宝贝透出莹光,如岩浆流动,简直爱不释手。抚弄半晌,忽见一颗鹅卵大的珍珠,不由一惊,忙抓在手里。跟着又发现一条纯金如意,上面镶着五色宝石,个个温润通透,急插入腰间。
龙皓咳嗽一声,叫道:“马老弟,先不忙看。此间事了,你要去何处,东西怎么运,还得早做打算。”
马如飞一步步出来,道:“龙堡主有何提议?”
龙皓取出一个卷轴,展开道:“我左思右想,去那里最好。这是地图,你来看。”待马如飞走近,忽然手一翻,从图下射出一把匕首。
马如飞急忙退开,叫道:“早知你耍诈,动手!”
双方往上一涌,当即展开混战。
只听兵刃撞击,响似爆豆。忽而龙皓单挑马如飞,忽而马如飞厮杀黑衣人,忽而肖良、钟盛合击龙皓,忽而龙皓白发飘动,杀几个马如飞手下。
这次攻打石家堡,双方来的都是狠角色。眼见撕破脸,又对着无数财宝,一动手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未几,肖良、钟盛等先后倒地,只剩龙、马二人厮斗。
龙皓毕竟功力深,一双虎步掌将马如飞长剑逼住,占了八成攻势。打着打着,哈哈一笑,说道:“马老弟,你这‘流星剑’越练越差劲,还不及当年水准,莫非有什么后手?”
马如飞道:“真叫你猜着了。既如此,试试这路剑如何。”说着剑法一变,洋洋洒洒,有春风拂柳之气。
龙皓面色一变,只听一旁钟盛叫道:“马、马如飞,你、你怎么会使师父的剑法?”
马如飞阴笑道:“我不是马如飞!”手上连挽剑花,攻势大盛,反将龙皓迫得手忙脚乱。
龙皓张口结舌:“你、你...”
马如飞伸手在脸上一揭,竟揭下薄薄一层皮,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龙皓大吃一惊,叫道:“褚闲!”
肖、钟二人齐声道:“大师兄!”
褚闲冷笑声中,一剑刺中龙皓小腹,后者溅血而退。
钟盛道:“大师兄,你不是、不是死了么?”
褚闲不理,环视一周,仍去另一扇门后看宝贝。
龙皓委顿在地,咬牙道:“还不明白吗?当年老石攻打黑风寨,死的不是褚闲,而是马如飞。难怪他‘流星剑’使得不好,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只听褚闲阴阴的道:“你这老糊涂,谁说所有人都被骗?我扮马如飞,正是师父的主意。”
龙皓浑身一震,愕道:“你说什么?”
褚闲道:“堡主早知你心怀鬼胎,马如飞人又懦弱,不堪大用。偏巧那次死掉,于是师父心生一计,将我扮成他,专门制衡于你。”
龙皓由惊而怒,狂笑几声,恨道:“我说那趟回来,你大半年没出门。原来不是养伤,是怕扮得生疏,露出马脚吧?只可惜你师父算来算去,却没算到,最后他这乖徒儿联合外人,夺了自己家产。”
褚闲从门中出来,走到龙皓面前,道:“你说够了么?”
龙皓大声道:“我不甘心...”
他话未说完,褚闲长剑一送,将他咽喉穿个透亮,登时气绝身亡。
褚闲拔出剑,喝道:“没死的都给我起来搬金子!”
肖、钟等慑于他气焰,挣扎爬起。
却见一名黑衣人缓缓站直,身上虽布满血迹,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
褚闲长剑一扬,喝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乖徒儿,你替为师铲除了龙皓,可该赏你些什么好呢?”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摘下头巾,原来正是石堡主。
褚闲脸色顿变,惊恐退后,吃吃道:“师、师父...”
石堡主似笑非笑,对所有人道:“好,在场的都不是外人,大伙儿既然这么喜欢此处,我便掘个坑,把你们用水银封在里面,永远留下吧。”
褚闲急道:“师父,徒儿无心背叛,都是肖良和钟盛唆使。”
石堡主点头道:“那你替为师杀了他们。”
肖、钟吓得魂飞魄散,一叠声告饶。
褚闲走到二人面前,一剑一个,结果了性命。
石堡主又指着那些黑衣人道:“这些人要抢为师的东西,也都杀了。”
褚闲眼神阴狠,挨个杀去,脸上、身上、手上、剑上迸满鲜血,如同地狱中走出的恶鬼。
石堡主笑容可掬,赞道:“干得不错,过来领赏。”
褚闲面如死灰,忽然跪倒在地,哀求道:“师父饶命、师父饶命,徒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石堡主笑着走近,道:“好、好,别说我不给你生路。你说实话,年聪是不是被你们杀了?”
褚闲一愣,茫然道:“年师弟?他不是跟师父一块离开了么?”
石堡主冷道:“他未出余姚便已失踪。”
褚闲道:“徒儿当真不知。”
石堡主突然挥右掌 使出一招 如来压顶便往他头顶拍落。
褚闲大叫一声,抓起地上长剑,狂风暴雨一般向石堡主攒刺。
石堡主脚下不动,只以单掌拆解,竟丝毫不落下风。
斗了二十余招,石堡主一掌击中褚闲胸口。后者平平飞出,撞塌一扇门,跌进藏宝室内。
只听他呻吟半晌,忽然狂笑,声如鬼哭。跟着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爬出来,手中捧着一大堆珠宝,径往外走。
石堡主背负双手,自语一般道:“我带你不薄,为何背叛?”
褚闲蓦然回头,吼道:“你待我不薄?这话也说得出口?自从假扮马如飞那一刻起,我便知此生再无出头之日!你活着也罢,哪一年你死了,难道让我奉肖良、钟盛两个废物为主?还是奉年聪那傻瓜为主?论智谋、论武功、论胆识,我哪一点不比他们强?为何偏偏选我?你说、说啊!”
石堡主冷哼一声,右掌挥出,将他击毙。捡起根火把,走去将四个藏宝室的门封闭。看了看龙皓尸体,又看看四周壁上的大瓮,刚要上去。忽觉头顶火光一闪,有人探出头,笑道:“师父,这么晚了还在操劳,要用些宵夜么?”
石堡主戛然止步,断眉抖了抖,道:“年聪...”
年聪笑容诡异,露着白牙道:“怎么?几日不见,不认识弟子了?”说着从石阶下来,手里擎着一支白香,道:“这里死人太多,血腥气刺鼻,弟子点支香熏一熏。”
石堡主瞳孔一缩,皱眉道:“这是什么香?”
年聪笑道:“弟子花了大力气,总算寻到此物,名叫‘白发黄鸡’。”
石堡主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如入十里桃花林。再默运内力,丹田中空空如也,不禁色变。他一生用计,从未输人,不想老来疏忽,栽在自己最信任的一个“傻”徒弟手里。望着对方笑脸,只觉心里发冷,紧攥火把,慢慢靠在一侧井壁上。
年聪走过去,复将藏宝室打开,一面看一面啧啧称赞,忽然笑道:“用水银埋人的法子实在高明,不劳师父动手,弟子来做。但规矩是您定的,没奈何,您也须如此。”
石堡主扶井壁坐下,淡然道:“在我眼皮底下隐藏这么久,了不起!”
年聪笑道:“都是师父太聪明了。”
石堡主点点头,道:“石某积蓄,尽在于此。堡主一位,也可传你,只要你肯放师父一条生路。”
年聪哈哈大笑,半晌才道:“师父,不说废话了,”从宝物中取出一支梭形玉器,道:“您瞧,这东西像不像弟子捉的金嘴儿鲈鱼?”说着一甩手,那玉器如弩箭一般向石堡主射来。
石堡主急忙偏头,玉器击中他脑后一口大瓮,“喀嚓”一声,将大瓮击穿,里面簌簌流出许多黑粉。
年聪“咦”了一声,警觉起来,走近几步查看。
此时石堡主中毒已深,双眼迷离,耳边似乎又响起年少时,在长白山下听过的一曲民谣,于是哼唱:“西北风吹哟马儿狂,烧刀子喝哟胆儿张。娇娘的背哟白花花的雪,一步一个脚印哟一口一口香...”歌词含混不清。
年聪心中狐疑,试探叫了声“师父”。
石堡主忽然睁眼,冷冷道:“不必看了,是火药!”将火把一斜,刹那时天崩地裂...
许多年后,人们仍记忆犹新。
康熙十年八月那一晚,余姚城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睡到半夜,忽听一声巨响,仿佛天塌了一般,房子也颤了几颤。
人们只道海潮暴发,冲垮堤坝,纷纷出逃。可仔细一听,响声来自城内,无不惊骇。
次日雨晴,上街观瞧。只见偌大一座石家堡平地消失,成了方圆四五里的一个大坑。
人们瞠目结舌,见坑底有水汹涌而过。于是传言,石家堡得罪了玉皇大帝,被东海龙王收走了。
当地官员看后,发动民夫,运来一车车巨石。不但将坑填平,还突出一截。远远望去,好像一座大坟,故此人们又叫它“石家坟”。
石家坟松柏茂盛,每逢夏日,百鸟云集,其中子规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