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环扣

     
        路人甲死死盯着桌子后面那双诱人的秀目。确定无疑的,浅蓝色的外科口罩后面是一付俊俏面孔。他分明看到,那秀色可餐却遮掩着满满的不屑与嘲弄。凡男人生而就有的欲望,在体内炸裂开来,想一步冲上前,把她死死压在下面,而不仅仅是在心中对她母亲及祖宗八代的一再“问候”。
        他是今天迈进顺更路营业部的第一位顾客。两年前迁入新居,安装了带有iptv 的联通宽带,就不再需要开通有线电视了。他来,是要求退还有线电视二百多元的初装费。没等他说完,营业台后面的面孔已经明显抻长了,很是认真的交代他,需要带全证件,如房产证、身份证、物业费收据等,代办的还需要持代办人身份证以及授权委托书,只拿一张发票不予办理。他有一点点的生气了,接收新房时,初装费、物业费、住房维修基金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并收取,可没有谁征求过自己的意见。他口气逐渐生硬,问及带齐证件后再怎样办理。桌子后面回复:退订需审批,审批需七个工作日。只有通过审批后,再办理退款。他知道的,历来都是收费没商量、退费麻大烦,但没想到麻烦的程度,相当于审批一个重大工程项目,并且这小嫚明摆着故意难为人。他一边悄悄在心里“问候”对方的母亲及祖上几代,一边不耐烦的追问是谁来审批?如何审批?以及这一审批有没有行政许可?还有七个工作日是谁规定的,等等。营业台里仍是柔柔的腔调,但轻声碎语的每一个缝隙里,塞满了能让对方明确感受到的鄙视,是女生对色狼的鄙视。而那只色狼双眼流血,呜咽着,被捆住了手脚。所以,鄙视又参杂了十足的幸灾乐祸。“您可以去公司投诉的,也可以打市民热线12345。”
        看着油腻大叔摔门而去,路人乙却没能兴高采烈。尽管她知道自己的绵里藏针,已足够大叔气闷半天了。她还读出了并读得懂他愤怒里的那种占有欲。她来营业部之前,曾手舞足蹈的加入进一个电视剧剧组。不久,她主动退出了。再后来,她需要强迫自己抹掉剧组留下的各种记忆,尤其抹掉那个禽兽导演逼迫她不得不如何再如何的至暗时刻。她甘愿在一间门头房里,就做普通的柜员,就做普通的工作,就过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后来她也得知,那个衣冠楚楚的导演及正副制片人,因为黄赌毒与偷漏税被一锅端了。她卸下了压在心头的石头,但拒绝了剧组邀请,誓言不进娱乐圈。她并不知圈子里有多少必须屈从的潜规则,但至少知道外表鲜亮需要相等的支付,甚至还要透支。她适应了并开始享受市井的烟火气。只是这些年,正赶上移动互联网的迅猛发展,不仅零零后,就连九零后、八零后甚至七零后,眼睛也不再绑在电视屏幕上。几乎都是大叔大妈以及爷爷奶奶级的老用户,仍不断被移动网络蚕食。用户不断流失,影响公司效益和员工绩效。对退订这种事儿,公司不会出具明确的公示、规章或仅限内部传阅的文件,但从上到下却心照不宣,必须守住一方水土。没有地盘,半空中长不出庄稼。近些年,开疆拓土越来越艰难。凡有新的小区落成,移动、联通等几家运营商就火并一场,都想占地为王。能在各家各户预置了有线电视的接口,是公司的战略布局,是提前栽种的摇钱树。树还没有抽枝发芽,决不能连根拔起。老一代员工学着阿Q 的口吻说给她们,咱们祖上阔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步时,是根正苗红的铁杆庄稼,还是独苗苗。到本世纪初,全省发展到三千多万用户,躺着都数钱,数钱数到手累。她叹口气。虽说风水轮流转,只是转的太快,有家道中落的失落。她入职以来,兢兢业业,尤其对那些捂着钱袋子不松手却又糊里糊涂的大妈或老奶奶,总是不厌其烦,详细询问她们的生活起居、文化程度与收看习惯等,然后再筛选项目。她的业绩一直在公司名列前茅。她心里清楚,是自身的美貌加了分。她一在营业台坐定,男人抢着扎堆,或迷离或犀利的小眼神,色咪咪的黏满她全身。对那些油腻大叔,还有嘴角留下口水都浑然不觉的爷爷们,她也不克制油然的恶意,几声娇嗔,就哄着他们多办了多项增值业务。今天没有开门红,第一位顾客竟要退款,不是好兆头。她不担心油腻大叔投诉告状,领导不会为此惩罚自己。她心烦意乱几天了,眼下需要验收新房。
        新房距市中心的泉水广场有三十公里,近一小时的车程。两年前在泰盛小区全款购置这套期房,除了均价较低外,按置业顾问的描述,小区前有地铁四号线通过,小区内一楼业主有独立的小院。交付时,地铁站、小院,却不见踪影。这次收房,她预料到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但又不甘心,想挣扎,起码是警示今后的购房者,不要盲信置业顾问的画饼。她也知道自己袅袅娉娉的样子,即便口不择言,那些大哥或大叔也只色咪咪的笑,不急不恼。老爸老妈打的头阵,声色俱厉,为什么没有地铁站与院子了?置业顾问的许诺算不算数?开发商或物业公司有什么后续补偿?与她们对接的,是地产公司法务部的人员,名片上印的是路人丙。他高大帅气,儒雅随和,丝毫没有令人厌恶的流里流气。他有条不紊的解释,没有地铁站是因为市政规划调整了,没建小院是根据绿化的要求。而按合同,开发商就是建房子并保证房子质量。物业是另一家公司,一般是新官不理旧账的,况且前任也没留下坏账。至于置业顾问的许诺嘛,那是他个人的推销套路,不在合同的约定。他还说,那个置业顾问别处高就了,即便与他当面对质,他也变不出地铁站与院子。见她又气愤又委屈的样子,他慢声细语劝到,“嗯,没法的,没法的,只能收房。您可试一试投诉,也可以拨打热线12345”。
        他叹口气,又扭头看看四周是否有人。这两年,每次交付新房,他与同事们都会心力憔悴。房地产行业暴走的年代真是翻篇了。行业发展都会遭遇困难。过去是在资质、资金以及拿地、建设质量等等上受难为,现在难在销售,并且传递到了交付环节。为加快销售,不得不与中介机构同坐一条船。但建房的不如卖房赚钱,还是不痛快。为此,在售楼中心专门上了一套人脸识别系统,分清那些客户是自己上门,那些客户是中介引流过来的。多做直客,就是自己上门的客户,中介就切不走一块蛋糕了。公司还大力充实法务部,应对越来越挑剔的业主们。过去客户抢白菜似的抢房子,现在收新房还要鸡蛋里面挑骨头。每在这时,他暗地嘀咕:挑吧,挑出挑不出骨头,还是那只蛋。收房时有缴费单子,不结清拿不到钥匙。拿到钥匙后,物业管理与水、电、气、暖,以及驻车、通讯、电梯运维,包括电视收看等等,都有妙手著文章。房子就在那儿,不能打个包带走。业户各有各的小心脏,永远成不了铁板一块,而另一方却是一个团队,而团队代表着全行业的力量智慧。胜负高下,早已分明了。他涌起一丝不忍,眼前似乎还有那小妞的楚楚动人,比电视剧里的女主角还要生动、漂亮,香气四溢的。如果她当场扭动小嘴哭泣出来,他会怜香惜玉,慢慢消融着,暴露了商业秘密。他做法务时,心思在法律法规上。待熟悉了房地产开发的行规与商业秘密后,再看老总的脸,就像看一堆钞票。他深知资本是嗜血的,只是獠牙不再伸出嘴外了。他一转念,又觉不当了,在其位就不能吃里扒外,况且岳父还是最大的股东,更不能对不住妻子。他深爱着妻子,并且岁愈久情愈浓。妻子家族背景深厚,当初下嫁一介书生,顶着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而这会妻子正在4S店,对他望眼欲穿。
        本来就该阻止妻子去4S店。婚后,他呵护妻子就像呵护眼睛,小心翼翼的。他担起全部的家里家外,别说洗车、保养这类粗活,甚至从床褥除螨到下载APP,他都一手包办。已到七年之痒,他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审美疲劳。妻子的姿色无可挑剔,通透、温顺的天性中又含了几分萌萌哒的率真,尤其那份无言的善良,总会给他突如其来又温馨如玉的惊喜。他面向妻子的纯净与善良时,暗地会自愧形秽,甚至鄙视自己当初的追求也暗藏了攀附之念。他早不想成为绩优股,惟愿与爱妻相知相爱、相伴相守。妻子看他近段忙作一团,自己驾车去保养。提车时,妻子打来电话,保养费用竟然上万元,他们是店大欺客。他不禁苦笑。业务上隔行如隔山,但营销套路相通,进了4S店,不薅车主的羊毛再去哪里找羊呢?卖车的利润微薄了,只能在保养与维修上找补。刚提的新车,回到店里也一身病。客户经理都尖牙利齿,敢拍着胸口说做过节气门清洗、发动机清碳以及四轮定位等等,就老老实实按着价格单上的数字付款。总不能打开前盖,一项项的勘验吧,再说了,节气门什么用处、长什么样子又长在什么位置,有几个人知道。他来4S店,只为劝慰妻子,懒得与客户经理搭腔。那客户经理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仿佛正在气头,遇上火星子就炸,都不会用公式化的语言搪塞道,“您若不满意可以投诉,也可以拨打热线12345”。
        让他们误会了,路人丁遗憾的摇摇头。刚才那雍容华贵的美少妇,是被老公宠溺的,还是天然养成的?整个白痴一枚,对人、对事没有一点提防。向她推销的各类维修保养项目,都一口应承。提议改装为坦克,她可能也不会说个不。他有点后悔,骗子去骗其他骗子,属于黑吃黑,还可以彼此较量智商,哄骗一个不设防、没心机的美少妇,未免缺德。他觉得自己婚姻与家庭的不顺,或许就是报应。头顶三尺有神明么。五年前,妻子离家而去,不堪忍受他的家暴。妻子斥责他有性格缺陷与精神疾病。他将信将疑。他自小强壮彪悍,却从不敢开启战端,反倒常被比他矮一头的男孩追打。他新婚不久,在酒桌上受到老板羞辱,不敢反驳一个字,但一回家便无故殴打了妻子。从此,再也收不住手,直到妻子远去。他不满自己搞砸婚姻,也不满店里的经营方式。这种关起门来打狗的营销套路,总有一天会砸破自家的锅,也会毁了整个汽车维修行业。他有意金盆洗手。他还感觉到,丈夫精明、睿智,深谙商圈里的行规,但不是本行当的。如果他要深究并理论起来,肯定难缠。现在可没心情与他较劲。
        每家有每家难念的经。他心里发怵,自己的这卷经文何时铺展到头。今年九月起,儿子每天屁颠屁颠的上学堂。开学三个多月,他的陪读一天不能少。他苦不堪言。他一个人带孩子,要管熊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要辅导汉语拼音,要帮助加减运算,要诵读唐诗,还要批改作业。上学的第一天,儿子的课外作业是背诵核心价值观。熬到半夜,俩个人都还磕巴,儿子是哭着睡的。班主任与家长有个微信群。每天,班主任会提出要求。时间久了,班主任体谅了家长们的辛苦,便介绍同学们放学后,可去一位退休教师处复习功课做作业。看了标价,他觉肉痛,又不敢公然忤逆班主任的意愿,不敢给自家孩子讨苦吃。他联络其他家长,想抱团要求降一降价,或者组团找个小饭桌。再不行缓一缓,因为教育部有表态,要杜绝把学生作业变成家长作业的情况。知人知面不知心,有家长告发他。他接送孩子遇到班主任,只能对着一双鼻孔,还在微信群里旁敲侧击,好心被当驴肝肺等。他给自己鼓劲,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才丈夫,提上礼品直接找到班主任家里道歉并解释。人家却没耐心,房门半掩,放行了礼品,却把他挡在了门外,哼一声,“没人拦着你,你可以去各级教育主管部门反映,拨打12345也行。”
        路人子烦着呢!憋屈。循循善诱着,让尽可能多的同学去补习班,是领导交办的。劝诱效果不佳,势必留下办事不力的坏印象。她觉憋屈。处处里憋屈。现在科技人员与大学老师,能在外面兼职,小学老师只能自找门路。这门路也得轻车熟路,就是开办补习班。大家心照不宣,课堂上蜻蜓点水,到补习班上再抖包袱。知识学习中,由混沌到开朗,往往隔一层窗户纸。在补习班上,老师帮着,一下就捅破这层纸。不去补习班,自学只在黑暗中摸索。后来,教育部明令禁止教师开办补习班,大家互相交换学生。再后来,要求越来越严厉,就由退休教师出面,即规避了风险,还是为教育事业发挥余热。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对策是长考后的后手棋,棋道更巧妙精致。她心里明白,挑头办班的退休教师和领导的关系非同一般。她不想得罪领导,况且领导还一直不待见自己。她憋屈,不甘心一辈子只教小学生,又没机会、没能力改换门庭,再者也不舍目前专属教师的各种福利待遇。她为社会地位与社会评价而憋屈。说什么灵魂工程师,那是大学教师,起码也得中学教师,小学是在培养人生初级阶段的行为习惯,与灵魂铸造还差十万八千里。说什么桃李满天下,哪家小学能成为“桃李”眼中的“果园”?学子有成会回访师门,高中毕业要设谢师宴,而小学生离校后,能记住同桌女生的就烧高香了,更别说班主任。小学老师也算得上知识分子吧,但从不被文化圈视为同道,其他人也跟着翻白眼。她所在小区的保安,大都是城郊仲柳镇东河村的村民,是穿上制服就拿自己当干部的一帮子人。这两天,同事用她的旧车练手,把崭新的奔驰换给她代步。她是第一次开大奔,那感觉真拽。开着开着,却涌出了酸水。她好恨捷足先登的人们的那双快脚,抢先瓜分干净了人生好运,而她的人生及一切都憋屈。她生气,生同事的气,生自己的气,也生老公的气。老公也到知天命之年了,仍是石中区城建集团的小中层,沒官没威,没权没钱。前不久终于独挡一面了,新单位却是兔子不拉屎的破地。她窝着气,恨恨着开着车,兜了大大的圈子回到家。在小区门口,一个一脑袋乱发的保安拦下她,不准车子进入地下车库。她认识他,没少训斥过他。这次不得不挤出笑解释,这两天换车,换来的车还是停放自己的车位。保安不听,坚持道闸没有认定车牌的车子,不能进入车库。她不想争吵,是不愿甚至不敢撕扯,瞧那样,村头的二赖子。她理论道,自己的停车位是谁说了算?车子不进车库停放哪里?停放路边的违规谁来负责?保安怼她,扯犊子没用,别的管不了,也不管,反正按物业的规定,就是不许没有登记的车辆停放车库。看上去没文化、缺教养的保安,还抛出一句她也觉耳熟的话,“不服,你去投诉,打热线也行,12345”。
        她把保安路人丑视为二赖子也不冤。他自小就讨人嫌,是家里、村里,还包括现在的朋友同事圈子里有名的邪驴。这邪有醉死不认酒钱的固执,又掺杂飙。他的两个妹夫不和,小妹夫给他悄悄说大姨子,也就是他大妹妹,与邻居眉来眼去了。他一怒之下,把两个妹妹、两个妹夫与邻居两口召集一起当面对质,结果四家打成一锅粥,并从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但他生性难改,依旧邪。他打心底看不起甚至愤恨她,正像她嫌弃甚至鄙视他一样。在他眼里,像她这样一身赘肉、一付蛮横的半老娘们,村里的光棍也躲避不及。人家学生家长挣着抢着的拜访,东西照收不误,却换不出一个笑脸。她拿着孩子当肉票。家长一个比一个会装孙子,大气不敢喘一口。还是村里的乡里乡亲实诚。当年他老爹扩建自家磨坊,用电需要增容,便找村支书。支书帮忙跑了半月,事办成了。他和老爹揣着一卷大票子去感谢,支书抽了两张留下,说是跑腿的汽油钱,其它的又塞给老爹,饭钱都不再算。比一比,她不厚道。她向家长撒泼成了习惯,对保安整日里横眉竖眼。这年头干个保安容易么?工资低,没有五险,值班时间长。保安亭简陋的像地头的窝棚,夏天没空调,寒冬没暖气,还不能只躲在亭子里,每班要巡查够趟数。虽没人在屁股后面盯着,但不按点到早已埋在角角落落的感应器上打卡,电脑上一眼就能看出偷懒了。前段时间,小区里有两伙人,抄着家伙什打群架,惊动110 才摆平。事后,业主不依不饶,指责保安不能保证安全。这过分吧。保安不是超人,不是敢死队,凭什么让保安挡刀?当时,她最凶。他可一直憋着气,这次落在手心里了,该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这会,他又想,如果能把那城管路人寅攥手里多好。
        他老婆参加镇上专为失地村民举办的培训班,学会了理发手艺,刚租下一间门头房。开张后生意不错,便想在临街墙上开扇玻璃橱窗。墙洞打开了,城管也上门了,查规划许可,要环保评估,玻璃窗没装上,小店生意要黄。他老婆赶紧塞了两条烟,那个城管口气缓和下来,答应“研究研究”。他想趁热打铁,先把玻璃窗装上,等到人家不冷不热的重复那句话就无法转圜了,“看你的意思吧,可以去投诉,或是打热线12345”。
        先用报纸包好,再装进大小适中的纸袋子。路人寅盼着院长能够享受软中华烟的醇和。他对面见院长有点不踏实。他一直有沉甸甸的不踏实。城管、城管,管什么,怎么管?他倍感困惑,就像哲学家会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问题困惑一样,甚至怀疑当初组建城管时,就是领导一拍脑袋瓜子的事。人家公检法,还有税务、环保以及市场监管等部门,都是依法行政,并且各有地盘。城管的“管”,依据哪部法律?又执行哪部法律?他要盯着墙角或电线杆子上乱贴的小广告,但其实那是环卫工人的活。迎面撞上贴小广告的,他也不能捆住那双手。他倒想管一管路边车辆的乱停乱放,却没有交警的执法权。像沿街商户升放气球、扎架充气拱门等等鸡零狗碎,管一管有理由,睁一眼闭一眼也无大碍。工作上的这种不确定性,让他忧心忡忡。他在原单位长时间属于可有可无的角色。在领导眼里,他欠缺执行力,直至欠缺智商。曾挖苦他,一辈子办不成一件事,也不会鼓捣坏一件事。每逢上级在各单位抽调人员组建临时性工作专班,领导就拿他充数。现在总算在城管局有了正式岗位,又悬着一颗心,怕那会就散摊子。想起来,脑袋瓜子都疼,这些又不是个人能左右的,只有按大明星的金口玉言,且行且珍惜。他这次查获理发店有意外之喜,“研究”出了两条软中华。他想见好就收,他们也不容易。但他近期手头正紧,只能先用来办事。半年前,他把老娘送进天泽养老院。走出养老院,顾不得周边人们的眼光,他锤着头大哭。老娘劳累一生,拉扯大儿女,又带大孙子孙女。到该享福的时候却突然中风,半瘫床上,然后又老年痴呆。不认人,不知吃喝,不知道大小便。发作时,成宿半夜的喊叫,还把屎尿抹在身上、墙上。送养老院不得已,而养老院还不愿意接收,收费格外高,并限定家属半月探望一次。他看得清楚,老娘寄养后,身体与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他私下打听过,类似老娘这样大小便失禁的,平时就赤身裸体的堆在床上,身下一张油布。每到探视时间,才装扮鞋帽衣裤。他气愤养老院没有服侍呵护,气愤护工没有怜悯同情。他策划了一个方案,在养老院房间里安装摄像头,还设计了安装与监控的流程。他觉得方案周密完备,便找到院长论证实施。他从公开、公正、公平的高度,阐述了各种必要性和可能性,如减少家属探望次数,也减轻院方的接待,还有利老人静养。最重要的,这样公开能为养老院招揽到更多的客户。他说着,把纸袋子放在桌子上,慢慢推向对面。院长皱起眉头,坚定有力的,不容抗拒的,一把把纸袋子推回去,掉了桌子下面。路人卯院长怼道,养老院不是监所或法庭,安装摄像头侵犯了隐私权。至于三公原则,请贵单位率先实行,而本院目标客户群的招募,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城管的越俎代庖,“对本院不满,可以去有关部门投诉,也可以打热线12345”。
        路人卯还是大惊小怪了。他下海经商前,也在机关里悠闲,熟悉体制内人们的心态、习惯,尤其那强烈的优越感。他想不通的,那城管的自作聪明,会限制所有人的想象,所谓策划案就一坨狗屎。他发笑了。他运作天泽养老院是受港片《陶姐》的启发。剧中,长着鹰钩鼻子、总一脸阴沉的港星说,现在开间养老院就挣钱。此言不虚。按官方说法,现在百分之九十的老人要居家养老,其他老人靠社会养老。全国老人有三亿多,是很大一块市场。商业性养老院是社会养老的主体,靠高收费运营。他这些年挣了快钱,但心里憋气。当初推行一对夫妻一个孩时,曾许诺将来包起养老。这“将来”熬成了“现在”,又变回到居家养老。不能兑现承诺才催产了商业化的社会养老,但不受待见。时不时的,就有方方面面的义正辞严,火化场靠死人挣钱,而养老院靠老人敛财。他气愤,任那些鳏寡孤独,尤其失独的老人自生自灭,都视而不见,甚至相安无事,收费养老反而大逆不道了。再是老人的家属也一付苦大仇深,整日里吐槽管理与服务。他干养老院已不胜其烦,常怀念在机关上班的自在逍遥。他生性洒脱,安逸一段后就觉腻歪,便想换个活法。他就这样漂泊着进出了机关,现在又想挥别养老行业。也有钱,何必羁绊生命。有心离别了,遇上家属上门,他再无耐心接待,经常当面撕逼。东风吹,战鼓擂,现在谁怕谁啊。他还有一场两军对垒。
        今年夏季,女儿为孩子上学,特意在学区购置一套二手房。到天寒地冻时,才发现享有集中供暖的室内温度,最高才二十度。不通宵开着电热毯,一夜也伸不开腿。一问邻居,近二十年一直如此。原来这栋居民楼要接入市能源集团的供暖管线,但半路上杀出泉源大街路北小区的供热站,抢先把他们楼并进自家网络。这栋楼在供热站网络的最末端,供热站又小马拉大车,温暖如春是春意料峭的春。供热站振振有词,室温十八度就达标。他心疼女儿,自己冲上第一线,打热线电话投诉,找各家媒体曝光,等等。他还瞅准供热站经理刚回办公室,抢进门,一定讨个说法。
        连敲门都不会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路人甲刚在大板台后面坐下。他懒得抬起眼皮,懒得用鼻孔发出的声音打个招呼。路人卯在电光火石间,已真切、饱满的感受到对方那毫不掩饰的蔑视。有次酒足饭饱步出餐厅,一流浪汉紧紧抱住他的腿乞讨。凑巧他裤兜里有几张现金,便掏出来丢在流浪汉的头上、身上,眼皮懒得抬一抬。这会大板台后面的蔑视,就是他当初的样子。他忍受不住对方的飞扬跋扈,又连带起城管撩拨起的火气。他慷慨陈词,从百姓的民生福祉开篇,说到北方城市的气候,说到供暖企业的社会责任,说到老人与孩童过冬的困难,还说到需要将心比心的伦理道德,等等。他说累了,很久没有施展自己的滔滔不绝了,大板台后面却没有反应。他又被这片冰冷的沉默激怒。掏出早就准备的一纸数据,拍在桌上,质问室温达标的标准,是国家标准还是行业标准,再或是企业自定标准?测温为何不聘用第三方机构?供暖设备、供暖能力与供暖户数的不匹配又怎么回事?板台后面似乎在听,又像一句也没听,沉默着。好一阵子沉默后,语调平静的提议,不满意可以炒我们的鱿鱼,请自行选择供暖企业。说完即止,突然的,死一般的安静。
        路人甲确信,这位院长昨晚是被老婆或情人一脚踹下床,又被房门夹了脑袋,居然不分时间地点的为自己单开一堂思政课,见效果不佳便兴师问罪。他到供热站临时负责以来,类似的或者更难听的话语与斥骂,早把耳茧子磨出来了。供热站由石中区城建集团投资建设,为自己开发的小区配套。投入使用后,入不敷出,小区居民的民族成分复杂,部分住户拖着不交费,而收不上费也不能停供,担心激化矛盾。供热站一是靠集团补贴补窟窿,再是去小区外面抢地盘,多一家用户就多一份活期存款。但供热站的热能,受设备老破旧小的限制,那些抢来的楼栋只能享受一点余热。住户闹过,上级问过,媒体也曝光过,最终一切照旧。近几年,市能源集团整合了多家区域性的供热站,但没收编他们。他是刚调任过来的临时负责人。来了才知道,全站固定资产不足两千万,竟背着两个多亿的债务,二十名员工人均上百万,能源集团养不起。他不问却好奇这笔债务的前世姻缘。前任总经理突患急症去世时,很多人放鞭炮。他虽觉不厚道,暗地又盼着上级纪检部门能入驻调查。他不便举报,也没真凭实据,离任审计一直没有出炉。逢有用户上门理论,他都真诚的表示歉意。他能理解用户比窦娥还冤,自由交易的自由都没有,哪家哪户也不可能自己换接另外的供暖管线。他明白利害大小,小区里几个混混的瞎搅蛮缠是小菜一碟,若是一家企业,尤其是垄断性质的挂着免死金牌的企业,一旦冠冕堂皇又正气凛然的耍流氓,天王老子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了还找不到坟头在哪里。他到任后,已向集团提出多项建议。他多受磨难,正因经历了,他反悲悯,愿意其他人不再遭难。在集团迟迟没有实际动作之前,他只能安抚用户,留着希望,美好生活会有的。他会把管线布局、供暖设备、热量能力、企业收益等,一项项细细道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青萍之末的微风,就引发飓风。这样,在解决供热站遗留问题的同时,也为用户办件实事。今天情况特殊。连续几天,老婆一直处在歇斯底里的攀咬模式中,冲他大喊大叫,抱怨自己受小区保安的欺负,车子没能停进车库被罚款了。然后,愤怒闺蜜的小表妹在4S 店挨了宰,小表妹夫却不敢出头理论,又牵连出小表妹夫的本家哥哥的妻妹的小舅舅,与养老院闹翻了,今后一定没有好果子吃。再然后,则对学生家长骂声连连。一位家长提着大包小包在小区里的招摇,地球人都知道自己收礼了。隔着七大姑八大姨,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老婆都一件接一件的串联起来,并把所有火气发在他头上。他一忍再忍就不再三忍了。他把老婆视为垃圾人,早已行同陌路。他都记不清,上一次和她做那件夫妻之事是那一年的事了。他这些年都是戒色的状态。他几次想结束婚姻,又担心离婚对孩子有伤害,便不想犯下新错误来纠正旧错误了。他能想到她在学生和家长前的样子,并奇怪学校对师德没有要求和考评。他不愿带着满肚子怨气去单位,拐弯先去了有线电视营业部。福不双至,“火”不单行,她是“釜底加薪”。一回单位又被这个大腹便便堵住,对自己“哼哼”教导半天,又追加一通大义凛然。他的耐心及其他,如平日时时谨记并恪守的温良恭俭让,也一股脑的丢瓜哇国了。他看一看被他的一句轻描淡写,气的只能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的院长,还是意犹未尽。他也想甚至太想做一回恶魔了。恶魔能够肆意妄为,并酣畅淋漓,而当好人太累,时刻压抑并被苛求。他故意重复了她的托辞,“你是领导,官大说话管用”,想到她的小样,竟片刻间有了猛烈、急促的性冲动,“是她、她……你、你可以去投诉,也可以打热线12345”。
        他升起快感,把她压在身下的快感……
       
       
       

原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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