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怅惘回想的人神故事

中国古代囿于礼教之大防，青年男女间缺乏彼此通问的机会，在习俗和观念的制约下，社会上也很少会去传颂男女邂逅的故事。但这毕竟又是人情自然之所需，不仅寄寓着开启人世生活的美好期盼，而且在自由率性、恍惚朦胧的氛围中自有一种妙不可语的美感。

基于这样的矛盾，人神之恋的故事便对文学题材的不足作了一点补充。对这些人神故事，我认为可以粗浅地分为两个大类。其一，是民间故事中遂了作者心愿的，人与神真个过起了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的俗世生活；其二，只是文人才子们编织的一个美丽梦幻，它们如昙花一现，不过是代表了一种若有如无、毕竟成空的情思。这第二类的人神故事，有的成了一段雅丽的笑谈，有的却只是作者凄苦自怜的心境写照。

我们且先看一段雅丽的笑谈。据西汉刘向《列仙传》中记载：“郑交甫常游汉江，见二女，皆丽服华装，佩两明珠，大如鸡卵。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仆曰：‘此间之人，皆习于辞，不得，恐罹悔焉。’交甫不听，遂下与之言曰：‘二女劳矣。’二女曰：‘客子有劳，妾何劳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旁搴之，知吾为不逊也，愿请子佩。’二女曰：‘桔是橙也，盛之以莒，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旁，卷其芝而茹之。’手解佩以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即趋而去，行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灵妃艳逸，时见江湄。丽服微步，流光生姿。交甫遇之，凭情言私。鸣佩虚掷，绝影焉追？”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郑交甫其人，据说是在东周时期，故事产生在礼教尚未大盛的时代，故事中的人物还有一副自然情态。郑交甫见了两位仙女，不多琢磨就敢无事献殷勤，既形之于色又挑之于言，但我认为他的这个殷勤献得大胆、率真、可爱，而他的言语话头也还算是含而不露的，伶俐而未显乖滑。也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一种情调吧，这个故事能在历史上长久地流传了下来。故事虽小，轻淡得只如轻云蔽月的一小个瞬间，但却颇可耐人玩味。

作者凄苦自怜的心境写照，其代表当首推大名鼎鼎的《洛神赋》，我认为它是中国文学里写美女最成功的一篇作品（原文见附件）。陈思王能把一个形象写得这么美，能体察到世间那么多美妙的物态和情状，可知他不仅真的才高八斗，而且还是见识非凡、审美能力超凡出众的。对于《洛神赋》，有的人颇愿意附会上甄宓的故事，把文中描写的人物做实。我却更愿意相信作者所说的，“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现实虽是想象的基础，但对于文学创作而言，既然它已经插上了凌霄的翅膀高高飞起，就已不必总回过头来张望那之前立足的石块山丘了。《洛神赋》里的神女，我想她应该是复合后的一个形象，是爱情理想、政治理想、人生理想、彼岸理想的多种复合。遗憾的是，不管是什么理想，它最终都是幻灭了的。文人心境里创造的物事往往就是这样，它美起来能幻化出世外仙姝，但由于一份清醒和忧郁的作用，又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它们打破了，归于了永恒的空幻寂寞。

附件：《洛神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