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故人在北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檐上清霜渐消融,袅袅炊烟来相送。南雁北归,款冬将近。
几日安稳,几人的伤莫说全好,也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便聚集在苗北,准备不日启程回去。
而这几日下来,温从戈对泠梧口中那句“魏烬疯了”,深有体会。
有他在,魏烬的情绪虽一直都很平稳,但只要稍不留意,就有自伤行为。当然,无一例外,都被及时制止。
这也导致,温从戈恨不能把魏烬栓裤腰带上时时看着,走哪儿带哪儿。
这日晚间无风,已入后半夜,黑市前楼,廊檐融冰,水滴坠溅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魏烬托着下巴坐在桌边,愣着神瞧着温从戈做衣裳,支着的手腕上有根红绳,红绳的另一端,正系在穿针引线之人的手上。
执刀杀人的手,捻起绣花针虽不熟练,倒也一板一眼。银线穿绣,绣下了最后一点凰羽。
烛光因动作轻轻摇曳着,温从戈卡下绳结,咬断了绣线,将桌上的衣裳一推,抬手揉了揉干涩眼睛。
桌上是一件红嫁,嫁衣银绣飞凰,牡丹生艳,腰带坠铃穗,摆与霞帔边缘皆挂着流苏。
温从戈用缠着纱布的指尖,抚过蜀锦缎面,将血沁玉放在衣带上比了比,抿唇露出个浅淡笑意,执杯抿了口水。
魏烬看了眼那件嫁衣,转而心疼地握住了那缠着纱布的手。温从戈眨了眨眼,眉眼含笑,安抚似地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云鹤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走到桌边倒了杯水:“主子,那算命的神了啊!”
他口中那个算命的,指的便是那个为温从戈卜出命卦的安昭。
安昭走南闯北,行踪飘忽不定,但他带着酒馆信物,只要在沧麟境内,很快就会被温从戈的人找到。
所幸无事,温从戈便写了封信询问故人之事。今日便正好是安昭回信的日子,信送到了黑市,云鹤拿到信之后,便出去寻人。
温从戈挑了挑眉:“不急,你先歇歇,再告诉我信上回了什么。”
他不着痕迹垂下手臂,拉下袖子遮住指尖,摆弄着凤冠放在了那嫁衣之上。魏烬不自觉的便想起梦中身边人穿嫁衣的样子,盯着那凤冠走起了神。
云鹤坐下来猛灌了一杯水,也不卖关子,继续说了下去。
“他回信之后,给了一个大致范围和特征,我们当即找遍了附近的稳婆。信上提及吻合,背后有蝴蝶胎记的姑娘,只有夏家幺女,夏云浅。”
“她有位兄长,两个孩子都有文武师父教导。夏家人员构成简单,不算大户,是书香门第,在当地口碑很好,以仁善为名。”
那一刻,柔软与温情溢满,温从戈心间一跳,垂眸看着桌上的红嫁,冲云鹤招了招手,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笑。
“云鹤,你来看这件嫁衣,好不好看?”
嫁衣?他主子要出嫁了?
想着,云鹤凑过去瞧了瞧,眨了眨眼:“主子为何没绣盖头?”
温从戈抿了口水含在嘴里摇了摇头,一点一点将水咽下去润嗓,方才开口。
“嫁衣我代劳了,盖头…就留着给姑娘家自己绣吧。”
云鹤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一时间愣在了当场:“哈…?”
温从戈敲了敲某个傻小子的脑袋,目光流转,几分狡黠:“要不你走一趟,把东西交到夏家姑娘手里?”
这话一出口,魏烬回神看了一眼云鹤,没什么表示。于他而言,温从戈做什么都不过分。
倒是云鹤,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在心里疯狂吐槽起来——他家主子什么脑回路?!魏小爷那一脸赞同是什么意思?!送花送胭脂水粉还可以理解,哪有给人家小姑娘送嫁衣的?!
云鹤吞了下口水,皱着眉有些艰难道:“这…不好吧?”
温从戈心知为难了人,将茶杯放下,轻叹口气:“罢了,是有点为难你了,还是拿去烧了吧。”
他作势要动手,云鹤却急忙把桌上的东西摁住,抱进怀里。
“不不不,这点小事我能办,主子你等我消息。”
云鹤尚还记得,这是温从戈这几日没日没夜绣出来的东西,不能糟蹋了。人家收不收,他总归得去试试。
温从戈看人收拾了东西跑出去,唇角微勾,捏了捏魏烬的手,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起身,慢悠悠吊在了云鹤身后。
夜深,夏府一片寂静。
夏家宅院不大,胜在雅致,亭台楼阁,皆可看得出宅子主人的风雅。
两个人踩着月光,坐在树上看云鹤行动。温从戈往魏烬身上一靠,拨弄着两人手腕上的红绳,微微垂眸,却叫指尖的纱布晃了神。
太久没绣东西,早就生疏了。他想,好在血没蹭到线和衣服上,不然太晦气。
魏烬抚了抚温从戈的发丝,抬着下巴指了指云鹤的方向。他从思绪中抽身,便见窗户开启,夏家姑娘就这般披着衣服站在窗边。
远远望去,月光皎皎下,那人眉眼与故人三分像。也只这一眼,便足以慰平生。
离得远,不知道云鹤说了些什么,两人在眼睁睁地瞧着他挨了一巴掌后,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
魏烬无奈地扶了扶额。这傻小子啊…
远处,夏云浅的表情带着几分愠怒恼火,回头片刻后,妇人打扮的人站到了她身边。
温从戈目光一滞,心脏几乎要在这一刻跳出胸口。
魏烬偏头问道:“怎么了?”
温从戈喃喃道:“阿娘…”
这个称呼从他嘴里出来,引得魏烬愣了愣,眺目看了过去。从他们这里,看不清那妇人的眉眼,那房中的烛火,为她披上了一层金纱,渡上了一层柔光。
温柔,圣洁,如天山极巅迎风雪盛开的雪莲。
这便是魏烬对那妇人的第一眼印象了。
他从不知道青雪是何模样,不过想来也应是这般美好的样子。
温从戈一把抓住了魏烬的手,声音发颤:“我们…过去。”
“好,我们过去。”
两人同时动身,掌撑树干跳了下去,轻功一点便掠到窗边。温从戈抬手时指尖颤抖,却还是拦住了那欲关的窗。
突然有人靠近,云鹤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谁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满是诧然。
“主子你…你怎么来了?”
温从戈不语,魏烬偏了偏头,用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云鹤一眼,云鹤脸上,尚还带着清晰的巴掌印,看着挺可怜的。
这姑娘手劲儿不小。
魏烬得出一个结论,可在云鹤眼里,这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所以他…是被坑来跑腿的?
想到这儿,云鹤哭丧着脸,总觉得魏烬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两人的各有所思,温从戈自然是不知晓的,他与夏夫人对视着,扯着唇角露出一个笑。
“夫人,恕在下失礼夜访,可否容在下一言?”
夏夫人温吞笑意,却是摇了摇头。:“公子若有事,还是明日再递拜贴登门造访吧。”
这话带着不容反驳,温柔又坚定。
夜访来未出阁女子的闺房外,哪怕是开放如苗疆,也实属失礼。温从戈自知理亏,抱拳弯脊冲人一礼,鼻间却已涩然。
“在下自然会走,只请夫人给在下一点时间解释来意。”
夏云浅觉得他莫名亲切,歪着头拉了拉夏夫人的衣袖,夏夫人垂下头看了一眼女儿的表情,心下纠结了几分。
她的纠结,让温从戈心下忐忑了几分。
其实无论是出于对女儿的爱护,还是这人无礼夜闯一事,夏夫人都该把人直接赶走,不该再听信这人的半分虚言。
可面对他,她的心里带了几分莫名的情绪,加之女儿的态度,这才让她动了些许恻隐之心,想和他多聊上几句。
夏夫人抬了抬下巴,平静道:“我且听公子一言。”
温从戈呼出口气,说道:“实不相瞒,在下明日便要启程离开,这才匆忙来访。扰了夫人和姑娘美梦,实属在下之过。这嫁衣,是在下为幼妹做的,在下与幼妹相依为命,只是…”
他顿了顿,抬眼时,眼中已盈满泪意。
那双泪眼,和其话中的悲惨过往,让夏夫人的神色带上了几分动容。
她接话道:“只是…什么?”
温从戈微微垂下眼睑:“只是幼妹已经不在,夏姑娘与幼妹一般年纪,又神似她,在下这才动了恻隐之心贸然前来。在下想将这巫绣嫁衣赠与姑娘,这一针一线,均出自在下之手,虽不合礼数,却也希望夫人全在下爱妹之心。”
话说到这儿,温从戈本以为还需再废些口舌,不曾想,夏夫人却轻轻应了声好。
他愣愣看着窗子另一边那如沙漠白杨的人,心中凄然。若她真是故人,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瞬间,认出了他呢?
云鹤将东西递上时,夏夫人伸手接在了手里,下达了逐客令。
“东西我代囡囡收下,公子,夜深露重,请回吧。”
温从戈回神,想起安昭那一句无缘,便藏起了再做交谈的想法,面上带着感激俯身一礼,转身带着人离开。
“阿娘,那人你认识吗?我们还会再见到他吗?”
风声带着这句疑问入了耳,温从戈脚步顿了顿,停在了墙头。
——“芽儿一个男娃儿,作甚要学绣衣裳啊?”
——“做衣裳伤眼睛,日后阿姊出嫁,我来给她绣红嫁。”
——“那我要蜀锦做缎,巫绣做画,飞凰呈祥,轻轻一晃,便见牡丹艳艳开。”
久久,方听到一声儿回答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入了耳畔,也吹红了那双桃花眼。
女子温柔地说道:“他呀,是你素未谋面的大哥哥。会再见的,一定会的。时候还早,囡囡再去睡会儿吧。”
一瞬恍惚,风声轻悠悠荡过的,是时光与岁月的斑驳。
二十多年前的曾经与现在相逢,一个立在月夜下的墙头,两人站在另一户人家的窗内。是与不是,答案如何,在这一刻,却已经不重要了。
魏烬牵住了身边人冰凉的手,指腹摩挲了一下其手侧:“别哭。”
他…哭了?
温从戈收回目光敛了情绪,抬指摸了摸脸,只摸到一手湿意。魏烬凑过去擦了擦他的眼泪,在他唇畔啄了一口。
温从戈深吸口气,说道:“走吧。”
魏烬点了点头,两人转身,跳下了墙头,离开了夏府范围。
墙下,云鹤正捂着脸,幽怨地看着两人,期期艾艾道:“没人疼,没人爱,我是地里的小白菜,主子你又坑我,忒不厚道!”
温从戈伸手拨开云鹤捂着脸的手,看着其脸上的掌印消了些,无奈叹了口气:“别倒哀怨口,这次我可没坑你,倒是你,笨死了。”
云鹤自然是信了这说辞,转眼一脸纠结道:“若人真有来世今生,她们能这般平安喜乐,倒也不错。不过主子你现在…有开心点儿吗?”
温从戈抿了抿唇,哑然开口:“我一直很开心。”
月影轻晃,三人并肩,踩着如霜一般的月光走归程。
云鹤蓦然道:“主子你说…她们真的是吗?”
温从戈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微微眨眼,轻轻笑起来:“不管是与不是,都平了我心里的一道坎儿。人嘛,总要给自己寻个心安。”
魏烬不语,牵着温从戈的手却用了力。有梅花如雨一般飘飘摇摇,最后落在三人肩头。
云鹤偏了偏头,认真道:“主子,若是有来生,还遇到你就好了。”
温从戈扬臂抻肩,按了按肩膀,懒懒笑着。
“这辈子还没望到底儿,想什么来生?不过,我杀人如麻,下去了恐怕也要直接去十八层,你啊,是遇不到我咯。”
云鹤闷闷笑着:“那我不管,主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温从戈扬手拍了拍云鹤发顶,看着前路如染了霜的巷口,笑意却冷下了几分。
“云鹤,把尾巴清干净,不安分的,该敲打一下了。”
云鹤应了声是,几步便闪进了黑暗里。
月落西山去,隐隐收光。
魏烬和温从戈的衣袂轻擦过红绳垂线,寂静中,有浅浅的血腥气飘来。
温从戈微微阖眸深吸口气,与人停在了巷口。他抱臂倚在了魏烬身上,魏烬则伸出手,搂着他的身子。
花瓣成雨,两人静默而立,等黎明之际,也等人一同归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