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道士一身粗缯布衣,提一盏四方灯笼来到这片原野。有纤细的飞蛾慕光而来,附在灯笼外糊的白纸上,急促地扇动翅膀。那双薄薄的翼,被映得透亮,仿佛下一瞬就要融化在那团毕生所求的炽热火光。
月光冷肃肃地落在那白衣乐师的身上,远远瞧着,他与这尘世都像是结了一层白白的霜。
于是,太古的冷寂,就在风中丝丝飘来。
道士缓步向前,灯上的蛾子就扑棱着飞走,轻擦过他的衣角。
道士常常会想,时节不居,春秋代序,而一泓如水的月光却是不会改变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自人于春江花月夜初见到这浓墨夜色里的光,就注定在其之下演绎着尘世的走马变迁。
秦时的将军守在城墙,月色看见。
城头的王旗变了又换,月色看见。
春风又流连在玉门边塞,月色看见。
万古流年,月要见证到何年?人如蜉蝣,生死不过一息之间。
那些犹自不甘的执着,又是为了什么?
道士想着,停在了乐师面前。
乐师披散着长发,虚虚地掩住了侧脸,他的头垂得很低,让人觉得稍不留神,他就会低到尘埃里消失不见。
乐师的手,抚在膝头的古琴上,琴弦被压弯,隐隐有着嗡鸣。
客从何来?乐师低着头问。
道士不答,出言反问,我既是客,你怎无招待礼数?
乐师的口中溢出一声轻笑,他抬头,露出那张清雅的面容。
言之有理,有理之言。乐师笑着作答。
那琴弦,便在此刻被修长的手指拨动。
珠落玉盘的无形乐音穿透了道士手中的四方灯笼,打出一团火焰,瞬间燎烧了整个原野。
乐师再拨。
一群彩衣舞女从火中飘出,四散开来,跳起一支奇异而美丽的舞蹈。她们的脚腕上绑着金铃,随着舞步的跳跃,那清脆的铃声也不绝于耳。周遭的烈火也似被铃声蛊惑,一簇一簇伴着舞姬的手势炸裂。
琴音又作。
无数条红绸从火中飞出,交错缠绕在夜的上空,若游龙,动惊鸿,把夜染成一片耀目的红。
暗与红的迷离斑驳,叫人分不清眼前是鬼蜮还是人间。
这热烈的红里,偏偏立着乐师的一抹白。他的双手开始急促地在琴弦上游走,奏出一曲又一曲宛如天籁的盛宴欢歌。
道士看着,却想起那只慕光不得,拼尽全力扇动翅膀的飞蛾。
在一阵阵乐声里,大火歇去,留在原地的,是一座金碧辉煌,其中人影绰绰的宫殿。
乐师笑了,他起身,将道士领进这座宫殿。他开口,语气熟稔,宛如多年至交好友。
今日是我大夏三皇子与南城郡主的大喜之日,万民欣悦,普天同庆,客人既来,不如共赏这番良辰美景。乐师说着,一手抱琴,一手撩开了眼前的红绸。
丝竹管弦,伴着酒色香气萦绕在空中,宴中人,皆个欢声笑语,好不乐哉。一对宫人手托白玉盘,端着各式菜肴依次摆放在两旁的案几上。
铠甲未褪的将军用匕首割下一只羊腿,端起大碗,痛饮美酒三千,笑那文弱的书生丞相才几杯下肚就涨红了一张俊脸。
乐师介绍说,那是凌将军与张丞相,朝中武将大多嫌文臣酸腐,文臣又鄙武将言行粗鲁,将军与丞相于此中周旋良多,才保我大夏朝堂上下同心,一派祥和。
道士看去,不经意眨了眨眼睛,一旁的烛火正似金蛇狂舞般跳动。
“噼啪”一声,息了光,那言笑晏晏的将军和丞相都风化褪色,如沙散去,只留下一柄折了戟的长枪,和一只蒙尘的象牙笏板一齐埋葬于黄土。
乐师不觉,依旧前行。
一群嬉闹的华服小童簇拥这跑过,撞落了老尚书手中的筷子,撞乱了舞姬灵巧的舞步。见他们笑着跑过来,道士微微侧身,避开了这群小童。
乐师轻轻扶起一个跌倒在地的小姑娘,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小姑娘又笑闹着去寻她的伙伴了。
王公大臣的孩子,幼时都会被送至皇宫,由皇后统一教导。宫中并不如外界所传那般森严,皇后的性子又温婉,若无礼稚子莽撞,还望客人见谅。乐师说着,依旧向前走。
道士回头,见那群小童一齐拥向一个款款走来的宫装美妇。
有风吹暗了火烛,晦明不清的界限里,依稀躺着一件破旧华裳和几双失了颜色的虎头鞋。
乐声小了。道士说。
乐师的脚步,突然有些踉跄。
正如道士所言,周围的乐声在两人的行走与交谈中渐渐弱了下来,变的隐约,听不真切。一些不甘的敲奏,就如那濒死之人对尘世不舍的呜咽。
呕哑嘲哳,难为听,不忍听。
乐师又笑了,连声音都染上了分明的笑意。他说,这可不行,大婚之日,怎么能少了繁华喜庆?
说罢,他席地而坐,也不管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们,就这么开始演奏。
霎那间,乐声大作,原本黯淡的火烛又不知以什么为燃,烧得更旺,片刻间,把这场宴会映照到了最为热烈的高潮。
一个身着红袍的俊朗青年,牵着那披上嫁衣的娇俏女子,来到这宴会中央。
乐师的指尖拨动更快。
赞礼官高声一喝——
一拜天地!
那对新人转身朝天地俯拜。
乐师的指尖开始发白。
赞礼官二声喝——
二拜君王!
新人转身朝主位上的大夏帝后深深叩拜。
乐师的指尖开始僵硬。
赞礼官三声喝——
夫妻对拜!
啪——
琴弦断裂,烛火熄灭,一切又都归寂于黑暗。
乐师深深低头,瘦削的脊背随着吃力的喘息不断起伏。早已被满头汗水濡湿的黑色长发贴在他的侧脸,为挡住他不变的微笑,只是他的眼里却盈上了一层飘渺的月光,似乎一眨眼就会落下。
差,差一点……难道,又要等下一个百年……可我没时间了……乐师喃喃着。
见此状,道士轻叹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一句“痴儿”。
将手中的四方灯笼放于一旁。他从背后将乐师圈入怀中。
握住乐师的双手在那张琴上抚过,原本断裂的琴弦竟在眨眼间恢复如初。
道士温热的手心搭住乐师僵硬的手背,控着乐师的手指,开始最后的弹奏。
月色下,烛火又燃,红绸再飘。
这片原野,又被乐声笼罩。
在乐师的眼中,它是明堂盛宴。
在道士的眼中,它是白骨荒草。
那对新人面对彼此,终于完成这最后的一拜。
礼成。道士在乐师的耳边低低说到,这支挽歌,你也该结束了。
乐师眼中雾着的月光终于滴下,他泪流满面,他依旧微笑。
纵是绕梁余音,也会湮灭成消。
那乐声啊,终于寂了。
此刻,没了富丽宫堂,还了他原本的废墟模样。
唯有明月,依旧泠泠映照。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乐师向后靠在了道士的胸膛,等呼吸平复,才缓缓开口,回溯了久远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