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浦东人讲本地言物(话),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作为一个来上海十八年,在浦东居住十七年的人,我亲眼目睹了浦东从遍地田园,衰草枯杨到高楼大厦,日新月异的全过程,对此我有一定的发言权。总之是件让人忍俊不禁的事。
2000年我来上海,前八年在浦西上班,后十年在浦东上班。现在这家单位里的同事90%以上都是浦东人,而且是土著,也就是说,家里三代以上都是土生土长的浦东人。
关于他们的语言,我从最初的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慢慢熟悉了解,直到现在听起来特别亲切有趣,恰如我对第二故乡——浦东这块热土上的人们一样,有着愈来愈深厚的情感依恋。
一、关于上海:我说的上海跟你说的上海不一样
刚上班不久,一天,某领导推开办公室对我说了一句:“**,今朝伆半天伲去一哒上海。”
翻译成普通话:**,今天下午我们去一趟上海。
我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上海?我们就在上海啊!
还没等我这句话出口,领导已经带上门走了。
等到下午,我们一行人乘地铁辗转到人民广场、南京东路、南京西路兜了一圈,我还是没搞清楚“上海”究竟在哪里。
这时候,领导发问了:“**,侬经常来上海伐?”
“领导,我不经常来。”我心里早就暗地回味了好多遍,上海还要经常来?
“上海格个地方老好,比伲浦东好交关。”(上海这个地方很好,比我们浦东好多了。)
“领导,侬啊是上海宁呀哇?!”(领导,你也是上海人呀!?)
“伲不是哒,伲是乡毋宁。”(我不是,我是乡下人。)
听到这里,我算慢慢听出门道了,原来在土著浦东人心中,浦西才是地道的上海,浦东呢,只能算是乡下。
90年代,上海还流传着:“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
可是随着1993年浦东开发开放以后,浦东迅速腾飞崛起,2009年浦东南汇合并,成为上海最大的一个区,大浦东已经独占鳌头。
再看今日之浦东,经济发达,蒸蒸日上,冉冉一颗巨星。浦东一间房价值可不菲,我身边的浦东本地人身价大多以千万计,他们早已从土著升级为土豪了。
过去,浦东本地人自称“乡毋宁”是自嘲加自卑,如今再说这话,他们更多是自豪加窃喜。
二、关于外地:出了上海,都是外地
某天,一位老师(上海人对没有职务但是比自己年长或者先到单位者称呼“老师”)问我:“**,侬老家是啥地方?”
“湖北。”
“he北?好地方啊,个么你们离北京近的哇?”
“*老师,那是河北省。”
“咦?侬不是刚he北吗?(你不是说河北吗?)”
“我老家在湖北,离武汉很近。”
“哦哦哦,”-----无限拖长音,“伲还以为hu北he北是一个地方呢!”
“一个地方???你的地理是体育老师教的吧?(体育老师表示躺枪。)”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碎碎念,没有说出口。
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在很多老一辈浦东人心里,中国省份分为两个: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外地。这辈子,他们去的南方是川沙,再远点南汇,最北是高桥,至于最西就是过黄浦江。
但是,随着25年的开发开放,浦东也有了大量新上海人。相比二十年,甚至十年前,讲普通话的人越来越多。浦东人用自己宽厚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外来移民,共同投入浦东的开发开放中。
至于其他容易发生误会的地方,就是本地话中称呼姓氏的同音字:
例如,沈,孙都读作sen,三声;奚,徐全都是xi,一声;曹,赵,邵都是sao ,二声;朱,诸,支,志统统一个zi,轻声。至于黄,王,就广为人知了,都念王。
所以,最痛苦的是接电话时,“吾寻小xi”(我找小奚?小徐?小易?小一?)
于是一定要多问一句:“啊里一个小xi?”
三、关于婚嫁:要看房子,也要看缘分
不得不说,浦东人婚嫁还是很看重本地,外地之分。这个外地不仅仅是上海之外,同样包括浦东之外的浦西。
首先,要考虑家里拆迁没有;其次要问,拆迁了有几套房子;还要问清楚,屋里厢几个小囡,帮侬(和你)谈朋友的对象名下有几套房;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对象的爷娘肯把伊哇?(对方父母愿意把房子给这个小孩吧?),当然这是个别极端情况。大部分爷娘还是心疼孩子的,房子都是要给孩子的。
这里,就有几个有趣的现象:
第一,没房子的家庭和有房子的家庭很难对等。浦东本地人心中的门当户对,首先是房子数量的登对。如果是浦西人,外地人,没有拆迁的,家里只有一套房仅够住的,介绍人都会咯噔一声,意思“不配”。
所以,如果本地人找了个浦西人,或者外地人,都会被别人当作新闻,背地里噶撒胡(闲聊聊天)的好谈资。
第二,就我所知,本地人家中的女儿和男孩一样享有房子的所有权。如果是独生女,父母多半留在自己身边。即便出嫁,也尽量保证一碗汤的距离。自然将来父母的房产也都全部给女儿。
如果是有儿有女,女儿和儿子一样,可以平均分配房产。上海女性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当然,上海女性的确优秀:勤劳、善良、能干、聪明。无论哪方面,她们丝毫不输男性。
随着浦东开放程度加深,外来移民增多,浦西拆迁居民也更多选择地广人稀的浦东,这种本地人只与本地人联姻的婚嫁习俗正逐渐变弱。
娶新妇是件大喜事,讲究的本地人会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邀请亲戚朋友,同学好友举杯共庆。
四、关于拆迁:是好事,却也无奈,终究故土难离
浦东人最关切的事情就是拆迁,我有幸了解了我居住镇里一块城中村的拆迁全过程。
我们镇与全上海,乃至全国闻名的一个高科技开发区同名。没来之前,我和任何外地人一样,都觉得这里肯定是高大上,CBD,和陆家嘴,外滩一个样。
2002年来到这里后,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说乡毋宁还真的名副其实。面积小,人口少,以当地农民为主,大型企业基本没有,财政收入微乎其微。最多只能算是夹在中间的一块五花肉。
镇上最繁华的一个集中点就如乡下农村的集市规模大小,买菜的,炒栗子的,摆摊的,修窗纱的,收旧电视的……沿街一溜儿,充满浓浓的乡风。
过了河,对岸就是一大片荒地,野草滋生,爷叔阿姨种的菜随处可见,倒也生意盎然。中间夹杂着破旧斑驳的民居,满是野趣。
可随着各个地块的开发,拆迁,代之以平坦的大道,清澈的河流,绿树成荫,各种高档小区鳞次栉比,小摊小贩也都搬进了整齐划一的门面房里,小镇渐渐摆脱了十几年前的乡土味。
唯独镇中心有一块城中村,狭长如孤岛,遗忘在这周边的闹市里。
这是唯一一处还未拆迁的乐土,如同世外桃源。你走进小村,就会惊喜地看到一副典型的江南水乡画卷:
一条河浜从村中间穿流而过,三座石桥架在水上,太平桥,感恩桥,放生桥。桥两边泼辣辣地生长着桃树,紫荆,柳树,姹紫嫣红,古风古韵,细水长流。
两岸狭长的边道上密密匝匝地排满了房屋,都是幽深的门进去,长长的过道,陡而窄的楼梯上去,就是低矮的阁楼。不到几十平米的房屋里,往往三代十几口人同堂。人们对面而居,电线如同蛛丝网缠绕在一起。
表面看似田园净土,实则隐患颇多:人员混居,电线乱牵,污水横流,……然而各种原因,导致这块城中村一直未能拆迁。
2016年时机成熟,拆迁开始了,各种版本的故事都涌现出来:有出嫁的女儿把户口迁回来的;有兄弟之间反目的;有老爸爸死守自己的房产证,坚决不交,父子成仇的;还有假离婚,假结婚的。
拆迁绝对是一把照妖镜,各种人性都在这把镜子前裸露无遗。
然而闹哄哄一场,最终还是烟消云散。一位熟识的朋友老房子也在拆迁之列。她多次说过,没拆之前盼着拆迁,真正拆了,觉得自己的根都没了……
她的大大(爷爷),奶奶,阿婆(外婆),阿公(外公),嬢嬢,舅舅,所有亲戚好友都曾在这里生活,所有童年幼时美好的回忆,都随着拆迁东西纷飞,一去不复还。
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五、关于邻里:口里说着外地人,还是当做一家人
初到浦东,我们买了一套公寓房,邻里都是本地人。楼长阿姨是当时七十来岁,满脸黑皱,穿着土气,一口浦东话,听也听不懂。问她贵姓,回答zi。
我脑子里蹦出无数个zi:自,字,紫,这是个什么姓?
正想着,她加了一句,撇未zi。
饶我这大学毕业,好不容易明白是姓朱。
她拿着一张登记表让我填写,我极不配合,她也不以为意,千恩万谢地走了。
那时候外来媳妇还很少见,楼长对我格外关照,经常上门问我生活情况,我倒有些腻歪。
后来熟了,她逢人就介绍我,伊是唔伲楼里厢的新妇,唔宁德伊,伊宁老好(她是我们楼道里的媳妇,我认得她,她人好)。
终于有一天,我们搬走了。新小区比公寓房似乎高几个档次,然而,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楼长阿姨帮我嘘寒问暖。我心里失落了很久。
一次,我在老房子附近偶遇了从前的楼长阿姨,她还是从前那样黑瘦,然而矍铄,已经近八十岁的人,仍然耳聪目明,健步如飞。
最让我吃惊的是,她还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妇。见我吃惊,忙介绍说:“伊是伲婆,101岁了,身体呀好,密口交关好(她是我婆婆,101岁了,身体很好,胃口特别好)。”
又问我搬到哪里了,听说小区名,她先替我开心起来,满脸褶子的脸笑起来都皱在一起,然而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美,“有空来白相啊!”
浦东,一块新生的热土,以母亲般的胸怀接纳了我。我感恩于她,也愿与她携手同行,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