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好事者评出了所谓的“宋词十大名篇”、“十大宋词排名”、“宋词十大巅峰之作”等等一系列排名,很是让人无语。
作为中国数千年文化史上最耀眼的两座丰碑之一,宋词无论在艺术成就上还是在数量上都是后世无法企及的,佳作极多,硬要从那么多词作里面排出个座次、分不个高下,我是极不赞同的。
正如当年一票子人喋喋不休争论李白和杜甫谁更厉害,韩愈嘲讽的那样:“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
虽然不屑,但对于入选的词作,有几首估计全中国人都知道,其中李清照的《声声慢》绝对是知名度最高的之一。来看看全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在这首词中,将叠字运用到了极致,素来为人称道。
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卷十二中评道:近时李易安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起头连叠七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
明茅映《词的》卷四:“这用十四叠字,后又四叠字,情景婉绝,真是绝唱。后人效颦,便觉不妥。”
清陆蓥《问花楼词话·叠字》中说:“共十余个叠字,而气机流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谓词家叠字之法。”
类似的评论赞誉不知有多少。
此词一出,数百年间,无一诗一词能在叠字的运用上可与之匹敌。
今天不谈这首词,来说说现在少有人知但大有赶超《声声慢》的另一首词——《凤凰台上忆吹箫·赠邻女韩西》,作者是清朝康雍年间的一位平凡女子,名字叫贺双卿。
这首词再次将叠字运用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来看这首词: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从词的题中可知,这是双卿写给邻居、一个叫韩西的女子的。
贺双卿,康熙五十四年(1715)生于江苏金坛薛埠丹阳里一个贺姓农家之中,因为是第二个女儿,所以叫她双卿。
双卿家邻近私塾,刚巧她的舅舅就在私塾里做事,这给好学的双卿提供了一个求学的便利条件。
每当塾师授课时,双卿就倚于窗下,悉心聆听,铭记在心。
三年过去了,双卿学会了读书、写字、吟诗、作文。
十余岁时,双卿开始学做女红,边做边听先生讲书,她还将自己的做的女红拿去换诗书回来诵读。
双卿还练过小楷,点画端妍,她能在一片桂叶上写下上百字的《心经》。
父母亲认为姑娘家大了,再到处瞎跑不成体统,便不再让双卿去学馆听课。
此时的双卿,已经能诗能文了,但却没有引起家人的重视。
闺中闲暇之余,双卿便吟诗填词,练字作画。
在诗书的熏陶下,双卿如一枝红杏在农家小院含苞怒放。
可惜,双卿虽才貌双全,但在贫苦的农民之家,这毫无用处。
十八岁时,父亲去世,于是由叔父作主,以三石谷子的聘礼,被嫁到金坛绡山村周家,从此,双卿便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血泪之路。
丈夫周大旺大字不识,粗俗不堪,生性粗暴,而且嗜赌成性;婆婆杨氏更是刁钻蛮恶,不讲情理。
双卿不仅要承担繁重的劳作,还要承受婆婆和丈夫无休止的打骂虐待,双卿在词中写道:“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
幸好,在这种毫无指望的苦寂生活中,邻家的韩西姑娘给了双卿莫大的安慰。韩西虽不识字,但与双卿性情相投,有空的时候,她还会帮双卿干活。
双卿得了疟疾,因为没钱,丈夫和婆婆都不管她,只有韩西常来陪伴她。
双卿深受感动,于是抄《心经》给她,为她祈福。
可是,韩西不可能陪伴她终生。
在韩西出嫁,两人分别时,双卿写下了这首感人至深的《凤凰台上忆吹箫》。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
傍晚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残留的几丝阳光,时有时无,明灭不定,变幻不休。
双卿本就一生愁苦,如今好友离去,深受打击,以至于精神恍惚,“闪闪摇摇”。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望望,是一望再望。双卿一遍又一遍地望着韩西离去的方向,直到她消失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从今以后,山水阻隔,只剩下双卿一人独自吞咽所有的酸楚,就像现在一样。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
青遥,指苍天,天色青而远。袅袅,柔弱无依的样子。花娇是双卿自指,她《玉京秋·自题种瓜小影》中自比花神下凡。
苍天呀,你看渺小的双卿,柔弱无依,今后该怎么办呢?如今韩西离去,还有谁能看到我内心的痛苦,还有谁怜惜我悲惨的命运?
“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素粉,白粉。双卿家贫,买不起笔墨纸砚。即便买得起也不敢买,不然,又会遭婆婆或丈夫的毒打,想写想画时,只好用白粉代替。
从今以后,还有谁会高高兴兴的看着我悄悄地用白粉写诗作词,谁还会管我生生世世的痛苦,夜夜朝朝的孤独。
整首词语言质朴,且二十多个叠字,无一生硬之处,形成了一种饮泣呜咽的声调和回环咏叹的艺术效果,缠绵悱恻又旋律优美,可谓情苦词哀,已达极致,读来悲痛动人。
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叠至四五十字,而运以变化,不见痕迹。长善舞,谁谓今人不逮古人。”又说:“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李清照)见之,亦当避席。”
令人扼腕叹息、掬泪断肠的是,如此聪颖灵秀、玲珑剔透的女子,二十岁就死了!
乾隆元年,贺双卿受尽丈夫和婆婆虐待,身患重病,又无钱医治,迁延日久,终于香消玉殒。周家无钱操办丧事,只用草席一卷,将双卿一裹,潦草安葬。
双卿写诗填词,从来没有功利的动机,不求名,不求利。多用彩粉写在树叶上,随手写完,随手丢弃。她流传下来的不多的诗词,还多亏了一个叫史震林的人,他十分同情贺双卿,于是将她的生平和诗词,写进了他的著作《西青散记》中,双卿始得传名。
只是如今,诗必曰唐,词必言宋,双卿之名竟然隐没无闻,真是悲哀!
贺双卿的才情并不只表现在这一首词上,她流传下来的几首词俱都才情斐然。其中有一首《春从天上来·饷耕》,104个字,却包含29个“春”字,堪称千古奇词!众位看官不妨静下心来欣赏。
“紫陌春情。慢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春春病,春误双卿。”
中国所有的才女中,数她最命苦;中国所有的农妇中,数她最才华横溢。
噫吁唏!叹叹双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