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世间是有轮回的，比如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转换，如此自然规律，我们也习以为常。冷了添衣，热了就褪衣。

最近十年，奶奶的每一年，同样极其有规律，如四季交替，从未变过。略有不同的也就是其间工作的小变动，左右是不碍大局的。

冬季，乡民们开始都要做年糕了，镇上两家榨油坊再次进入旺季。前几年奶奶都是去上官榨油坊帮忙看灶火，偶尔还打个下手，一天干下来也有二三十块钱。最近几年，奶奶转去了何师傅榨油坊，一看灶火，二洗洗工具，听说月入1200元。奶奶在榨油坊帮忙的最大好处，就是偶尔能吃上刚从机器里出来的热乎乎的年糕，烫手而黏口软糯。有时，傍晚收工的时候，奶奶还能从榨油坊提两大桶热水回家，这就解决了冬天烧热水洗澡洗头的一个大麻烦。

榨油坊冬天的忙碌一晃而过，马上就是春节了。奶奶不再一大早把菜送去菜市场委托朋友帮她卖，而开始了自己的卖菜日常。春节一过，家里菜园子里的菜还有年糕也卖得差不多了，春天就快来了。

春天，奶奶不知跑去哪块地里，或是哪方水塘，采回一大篮子的水芹。有时下雨，她赶不及躲雨，家里也无法得知她身在何处，回来时一身湿漉漉，稀疏的短发紧贴头皮，而她还会笑着说一句：“我以为那雨还得有一阵才下来，等下了，周边都没房子可以躲了，我就赶紧走。”而后，她又同爷爷一起择菜，捆菜。这两年，奶奶偶尔还会接择藜蒿叶的活儿，一箱择完后，能有六七斤，一斤两块钱。

水芹老了，春笋就要开始出风头了，忙着蹭一波春天的热闹。这时候的奶奶，重心又都扑在了笋子上。没做改变的是，奶奶还是每每从菜市场回来，只在家吃顿午饭就又出门了。不过，这次是跑进山里头，钻进林子里，寻找最新鲜、肥硕的笋。往往会忙到很晚，十几斤甚至二十多斤的笋，她会让姑妈帮忙送回家，自己又去忙其他的事。留下爷爷一人剥笋壳，又一小把一小把扎好。若她回得早，一样也是小板凳坐在门口，借着路灯的光忙起来。若是遇上大单子，有人要做笋干，她会扯开嗓门把我们喊下楼，赶紧一起剥笋。往往她还在端着碗，也许是今天唯一的一顿饭，还要时不时放下碗筷，指导我们怎么剥更快；或随意拿起一根我们剥好的笋，说是笋尖不能折断，这样一把扎起来不好看；又或是说，底部不能折掉太多，太短了不好扎。

春笋谢幕，下一位该上场的就是箬叶了，还带上了它的助演——糯米和棕丝。端午节前一个月，奶奶就要张罗爷爷去菜园子的西侧剪粽叶，接着浸洗、分拣、捆扎、浸泡。当然自家的粽叶量少，所以奶奶还是要去跑进山里，各种地方找。我至今也只知道两个地方，一个是她拔笋的地儿，一个是她摘箬叶的地儿（其中之一）。她在找箬叶的同时，还要一边准备棕丝，或是往年的，就要拿出来泡，若是有短的，还得接起来；或是今年朋友送的棕叶，就要撕成丝，再由爷爷一根接一根搓成长条。糯米是随缘卖的，但也不全然如此。见到路上有人聊糯米的事，奶奶就会问：“我家还有些糯米，看下不咯？”路人没听见没理她，她又会重复两三遍，但绝不会强行插进人群里。大部分糯米的转手，不是熟人来买，就是奶奶在菜市场揽上的客人。熟人就会直接上门取货付款，其他客人着急的时候，奶奶就会自己跑回来取，若是不急，便会托人回家告知我们，由我们送去。

约莫是仲夏了吧，菜市场不忙，重要的节日也都过得差不多了。忙忙碌碌却还是奶奶的日常。上午或许去翻地、播种、拔草，下午又去卤店洗盘子。或是大队里喊她去干一天活儿，捡马路上的垃圾、小工、清理路边杂草杂枝等。或是谁家许久未住人，需要打扫卫生，这时奶奶又去忙了。又或是听说哪里插秧招人，她就跑去田里了。若是哪天闲下了，她还要以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说：“外面比家里凉快多了，真的，不骗你，田里还有风，还不如做事。”事实上，她并没有闲下来，剁烂菜煮食（喂鸡鸭的）还是隔三差五地进行着。就这一件事，也足够她忙一下午的时间。

秋天了，是丰收的希望使农民们黝黑的脸庞上泛起了光，使他们频繁穿梭在大道之上与田间地头。这段时间，奶奶会加入一个晒稻子的队伍，早晨五六点起来，坐上一辆货车，和一群人一起去固定的场地（一般是车辆较少的马路）晒稻。中午一般也不会回家，因为要时刻看着麻雀来啄食，还是适时“翻谷”。晚上更是要等到黑幕裹挟凉风，迫使路灯下的疏影摇摇晃晃之时，她才收完谷子回到家。村子里静悄悄的，偶有路过的车辆鸣笛声，间或有深夜醉酒人的胡言乱语声。有时候问起爷爷，奶奶昨晚几点回来的，他竟也不知。

我们也许吐槽过某个曾经或正在生活的城市，只有冬夏，没有春秋，而且一夜入冬，毫无征兆，毫无章法。因为四季没有按照地理书上告诉我们的那样，规规矩矩地依次准时来临。同理，奶奶的四季行动轨迹，也并不稳定，多少会有交叉、同时进行的活动内容。往往我也不清楚，是春夏秋冬里的哪一个。然而，不管哪一个季节，除了极恶劣天气外，几乎每天家里都留不住她的脚步，匆匆是她的生活。

每回帮奶奶清点钱数的时候，一袋袋的硬币，一摞摞褶皱的纸币，好像在提醒我，奶奶的一年四季是充实且饱满的，而它们也是其中的见证者。或许，它们来自不同的季节，但共同组成了奶奶的一个又一个四季。我相信劳动致富，相信女子不会因年老而失去自我判断力，相信年迈仍可独立。是因为我相信四季如常，从不缺席；更是因为，我参与过奶奶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