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丙县虽然顶了个文化古城的名头，实际上就是个十八线开外的小县城。这可不同于十八线外的女明星，好歹还能有个上荧幕的机会。丙县嘛，就彻头彻尾的打杂的那种。
丙县里五所高中，数甲中每年还能有几个人迈进本科的门。甲中资历深的老师不在少数，但说出门谁都认识的只有李志安。
李志安祖上是为地主家打工的佃农，后来分了土地，又结结实实的扎在了黄土里。到了李志安这一代，家里拼了全力，才硬生生的从土里拔出个大学生。
也甭问什么大学，反正毕业后分到了丙县甲中工作，实实在在的铁饭碗。日子也很快顺当了起来：三年娶妻叫文娟，四年买房在县城，五年升职副主任！
有没有什么不顺当的？有！而且是件大事：一直没有孩子！李家二老明着里问暗着里打探，李志安也带着文娟满省城的大医院跑，可就是没有用！
这能怎么办？李志安这人重情义，离婚这事肯定做不出，商量来商量去，后来打听到文娟的某个同事的妻姐怀孕已经快足月了，但是家里已经有三个男孩，如果这胎还是男孩恐怕养不起……两人一边心里酸溜溜的，羡慕的不得了，一边合计着，能不能把孩子抱过来自己养着。
谁知道，李家老母亲不知道又从那里弄了个中药偏方，左右劝着文娟再试试。文娟本来就已经快被孩子这事逼疯了，也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没想到的是，同事的妻姐孩子出生时，文娟也在医院里检查出怀孕了。
这下两人也顾不得别人的孩子养不养的起了，自家的瓜再烂也比别家的甜，况且，李志安可不认为自己的瓜会比别家的烂。
李志安平时不是个吝啬的人，但是绝对是个手里留门的人，钱怎么花、花多少心里门儿清。结果这天，愣是买了六大包喔喔奶糖拿到了班里面，后又张罗着请同事吃饭。
别人打趣他，孩子还没出生就这么乐呵了，等孩子出生了，做梦还不得都笑醒。
李志安表面上不说话，心里却认同的很：难道还不许我做梦笑醒了？
02
这孩子来的巧，就出生在大年初一。李家一大家子人年也不过了，都涌到了医院里。
孩子一声啼哭，护士把孩子抱到文娟面前，文娟本就体虚的不行，这时仍欢喜的瞪大了眼去看孩子，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男孩”，后竟直接哭了出来。
孩子被抱到外面，众人围上去看，好小子，天庭饱满，耳高于眉，将来要有大出息呀！
李志安当场给孩子起名叫李鸿鹄，起小名时，妻子文娟说不如叫平平，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最重要，李志安大眼一瞪不同意了：平平？这也太不吉利了，平平无奇，这不是预示着孩子以后没出息吗？不行，小名就叫大鹏，那个不是有句诗吗，又什么大鹏又什么风的？
文娟躺在床上还有点虚弱，看着李志安抱着孩子一个劲傻笑，也懒得再争了，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大鹏也好，也好，只要孩子好就行了。
03
自打孩子出生后，李志安雾蒙蒙的心情彻底转晴了。本来李志安刚毕业那会，就连着好几年被评为优秀教师标兵，后来家里事不好也就心力不济了，现在感觉自己又年轻回来，在教学上满是一把热血。
孩子两岁时，李志安就升职了，从年纪副主任变成了年级主任。
变成年级主任后，就只要带一个班的课就行了。李志安心劲大，带的班级每次都要考年级第一。
也是他有方法，对学生也不打不骂，上课有时还讲个段子，但实实在在的经验摆在那里，又肯课前做足了功夫，学生乐意听，成绩自然就上去了，连带着好多家长也都知道了李志安的大名。
估计着家长碰面时招呼时都要来一句：
“你家孩子在哪个班？”
“我家的在李老师那个班，哪个李老师？还能那个，李志安呀！”
一来一回下来，问者心里就低落了点，而回答者却是抬头挺胸，一股子傲气。
04
李志安到了四十多岁时又爱上了哼小曲，补习班门口家长来接孩子时，经常看见李志安边哼着小曲边在附近溜达。
认识的人或者只听说过名头但想认识的人都会过去给他打个招呼，毕竟谁家孩子以后不上高中？
“李老师，也来接孩子了？”一般都还会递上去一根烟。
大鹏从补习班出来时，众人也要照例夸上几句：
“呦，这孩子一看就很聪明！”
“可不是，听说功课也厉害，比我家的可省心多了。”
“李老师以后可就有福了，孩子有出息！”
李志安嘴上不说什么，脸上却直接笑成了一朵花。骑着电动车带着大鹏回家的路上，即使起了风到处尘土飞扬也挡不住小曲哼的顺顺当当。
文娟在家早做好了晚饭，就等着父子俩回来。饭桌上，大鹏吃着吃着就跑了神，也不怪他吃饭不专心，实在是楼下公园里小孩子正闹腾的欢，玩具枪的biubiu声清楚的很。
李志安本来正和文娟说着话，一看这小子筷子在碗里扒饬好几下就是没把饭送到嘴里去，直接一筷子敲了过去：
“快点吃，吃完我送你去补英语！”说完又夹了个鸡腿放进了大鹏的碗里。
文娟瞪了他一眼，边给大鹏盛点热汤边埋怨李志安：
“补习补习，整天补习，大鹏功课难道还不厉害吗？从小到大都是第一，你就不能让孩子也有个休息的时间？”
“要不是补了这么多的课能轻易考第一吗？现在竞争这么大，不苦点能行吗？还是你想让孩子以后吃苦？”
文娟自己家几个哥哥都是吃了没文化的苦，到这里也没法反驳了，但又有点不甘下风：
“对对对，补习没错，但是大鹏补习你至于每天都过去看着吗？人家都是接送就行了，就你从头看到尾，毛病！”
“我儿子我乐意！”
05
李鸿鹄确实很厉害，县城第一名的成绩初中毕业。道喜的人很多，但李志安却开始纠结了：
这孩子是送到市里去读高中呢，还是留在甲中自己看着呢？去市里教学资源好但是又担心没人管制，留在甲中？甲中什么个样子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在县城里还说的出口，可走出县和别的学校比差的太远了！
最终想了个办法，在市里学校外面租个房子，让妻子文娟辞了工作到市里去陪读。不过自己也要经常跑跑市里，省的女人家心软不舍得孩子吃苦。
他这担心也没错，文娟心里确实是为孩子委屈的，谁家才十四五岁的孩子每天不是补习就是写作业的？经常到了晚上十二点作业都还没写完，吃苦也不是这么个吃法。
宽慰的是，大鹏从小就听话，做什么事都规规矩矩的，小时候还会闹腾着要出去玩，这几年越发稳当，有点空闲就会主动去看书。
这边中考过后，李志安又赶紧联系了高中补习班，每天和大鹏一起早出晚归，几个补习班轮流转。
两个月后，李鸿鹄去了市里，文娟辞了书店管理员的工作也去了市里，李志安的一颗心就也飞去了市里。
课少的时候，也不管是不是周末，都要跑到市里去看大鹏，文娟埋怨他浪费车费，一周过来一次也就够了，李志安也不理她，只把大鹏最近考过的试卷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还要把大鹏和甲中的学生比较个遍。
06
李鸿鹄读高三时，李志安简直比自己读高三还紧张。
文娟感觉这父子俩都魔怔了：
一个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过来问情况，大鹏要是分数稍微变动了点，就着急的整夜睡不着，有一次直接半夜赶了过来。
另一个越来越不爱说话，也很少笑，听别的父母都说自家的孩子也开始有了小秘密，可大鹏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考了好名次时自己又不见得多开心。
真正让文娟开始不安的是，有一次李志安照常打电话过来，让她喊大鹏接电话，当时大鹏就在对面坐着，但是文娟一抬头，就看见孩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文娟心里一个咯噔，到了嘴里的话变成了“大鹏出去补习了”，那边李志安还在追问大鹏的情况，可文娟一句话都听不下去，心里乱的像一堆麻线。
吃饭的时候，文娟尝试着问大鹏这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大鹏直接拒绝了。文娟问原因时，大鹏抬头露出个很诡异的表情，说：“不感觉浪费时间了吗？”
文娟这下彻底明白了，这孩子心里有怨气。
可就剩下半个多月就高考了。这下失眠的变成文娟了，不管文娟怎么尝试，孩子就是不愿意搭理，文娟一面心里阵阵的疼，为孩子疼。一面又暗暗担心孩子这股怨气最终会以什么形式散发出来，如果散发在高考考场上，估计李志安那边会直接疯掉。
文娟半个月以来，几乎一闭上眼就是噩梦，到了高考前一天，更是硬生生念了一夜的佛经。
07
文娟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李鸿鹄高考发挥很稳当，查成绩这天，李志安一大早就醒了，守在电脑前不停的刷网页，直到电脑里明明白白的显示着李鸿鹄排名全省前五十时才瘫坐在椅子上。
全省排名前五十，可以报考全国最顶尖的院校了。
文娟下意识的看向坐在一边的大鹏，大鹏看着自己的分数，对着电脑也笑了笑。
明明事情都差不多了，文娟心里的不安却并没有减少，于是主动提议不如趁着暑假带大鹏一起出去玩玩，李志安也难得的有兴致，当即决定办了升学宴后就出行。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大鹏什么时候出去的，到了午饭时间时，文娟喊大鹏出来吃饭，连喊了好多声都没声音，推门时又发现门被锁住了。
李志安说是不是出去了，但大鹏以前出门时从来不会把自己卧室的门锁住，文娟直觉感觉大鹏肯定还在屋里。
文娟找到备用钥匙开门时，手都是抖动的。直到开门后发现大鹏果真不在屋里才松了一口气，刚想出去到外面找找大鹏时，突然发现屋里窗户是来开着的。
文娟嘴上嘟囔着“这孩子出去也不知道关窗户”，但却连走到窗户边上都不敢，她害怕的不得了，又不敢想自己在害怕什么。
坐在客厅里的李志安本来正在向亲朋好友报喜，突然听见屋里面传来文娟的一声尖叫。
08
李志安的房子在五楼，背后部分本来是个停车场，但是地势太低，下点雨就会积不少水，时间久点就一股子臭气，后来这个停车场也就直接荒废了，从楼上不小心掉下去的故意扔下去的垃圾都积在那里。
李鸿鹄，出自鸿鹄之志；小名大鹏，来自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就这样从五楼的窗口坠进了垃圾堆里。
不仅仅是死亡的时间，似乎连死亡的地点都是故意选好的。
文娟差点疯掉，她怨李志安，但是更怨自己，她自己扇自己巴掌，守在大鹏的房间里不吃不喝。
相比之下，李志安很平静，他照常去上课，自己摆弄饭菜，照顾文娟。除了不再哼小曲，不再在课堂上讲段子，一夜之间头发变得花白外，似乎没什么变化。
六月份高考，六月底出高考成绩，也就只转了个眼，就到了过年时间了。
除夕这天，李志安摆弄好了饭菜，和文娟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文娟看了一眼大鹏屋子的方向，默默吃饭，眼泪一个劲的往碗里掉。
饭后，两个人谁也睡不着，文娟一个人在屋里念佛经，李志安本想到楼下走走的，到了客厅后莫名其妙的转了个弯去了大鹏的房间。
外面到处都是烟花，李志安就站在那个窗口边上，突然就想知道大鹏跳下去的时候疼不疼，脑子里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念头，自己尝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这一年，李志安四十九岁。
09
文娟下班后急匆匆的正想往外赶，就听见同事在外面喊自己：
“文娟，平平来找你了！”
从幼儿园到这里可不近，自己明明嘱咐她一定要等自己去接的，怎么这么不听话，刚想数落一两句，就看见孩子已经走到面前了：
“妈妈，我来接你下班一起回家啦！”
文娟心里暖的一塌糊涂，忍了再忍眼泪，牵了平平的手一起往外走：
“今天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看两个人都走远了，书店里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
“没想到文娟女儿年龄这么小？”
“什么呀，不是亲生的，领养的，刚抱来时才一个月不到。”
“文娟自己没孩子？”
“以前有一个的。”
“以前？”
“唉，别说了，都是各人有个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