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谷峪

一排黄土房,闲散在后山边上,像随手撒落的几粒苍耳,顽强地扎下根来,成了村——大谷峪。

山陡得摔死羊,近逼得不给人留活路。人抬头望它,恨不得仰断脖子。一溪山泉穿谷过,捎带来些水灵气,仿佛一片慰藉。千百年来,为贫瘠补缺的总是勤劳,山里人就这个命。山陡谷狭,耕地面积几无。菜园,田块,皆依山势用条石码砌而成。地,巴掌大一点,土层仅几十厘米,脬在岩层上,下场雨都怕流失。深根高杆的庄稼,长不了,只能将就着刨些红薯填肚皮。就这,还不知是多少代人勤扒苦做,才累积下的“财富”。

村庄,难得一声响动。年轻的血液外流,他们带走了声响,留下浓酽的沉默。人都是老人,已睡在生命的尾音前,夜的安详,就住在他们骨殖里。在大谷峪,一个清晨,假如鸡忘掉打鸣,人忘记醒来,也绝非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万物,睡得比夜还深沉。屋也是老屋,土墙颓败,门楣窗棂和天井,倒还透着清灵与讲究,诉说着渺远的光阴故事。它们也好比一个个机体老旧,没了看相,但耳聪尚目明的老人,和主人一起相携度日。

这看不到出路的山旮旯,有天,出路,豁然就来了。这养不活人的大谷峪,突然就成了户外人的自在山水,“网红”风景线。被解读出别样的美:山陡溶洞多,适合远足探险;水道缓和浅冽,石床坦平,适合亲子溯溪;搁满乡愁的老房子,是诗和远方。借力扶贫,发展旅游业,这是上帝擦燃的一蓬火。望闻问切,把脉山水,几经推广,局面打开,人气活力涌进来。偷着“懒”,山里人就赚到了山外的钱。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事。大谷峪,春情苏醒,骚动起来。最旺的夏季,四处扎满帐篷,满山满谷盛放出鲜艳的巨型蘑菇。尾声一直延续到深秋,大谷峪丰收地笑了。

冬来了,它像一个被季节忙坏的人,稍作休憩,回归其该有的清静。我们得以近距离触摸,窥视,描画它最初的模样。

烟白的晨雾里,溪水流淌,多情婉转。它,绕村十里,仍低吟徘徊。水,总有无声的力量,无形的美。流经之处,慷慨良善,赐予我们很多。它,透明清凉,活泼生动,像一块流动的玻璃。柳叶大小的鱼,游戏其间,一惊一乍,好像总是自己吓着自己。鹅卵石,躺满溪底,日夜被水流殷勤打磨,轮廓花纹日益精美。我寻了很多: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尖的,钝的;雾霾青,朱砂红,锡灰,碳黑,云白……形形色色,爱不释手。一只乌鸫,歇在水中圆石上,啄一口涟漪,压一压尾巴,欢悦极了。它开始梳妆,扁扁头理理羽毛,再翅膀奓一奓,露出更多的白裙边。骚情。我被它吸引,一路尾随,它有所警觉,照水而去,丢下串串鸟语打耳朵。

踩着裸露的石床子,溯溪往河边。鱼窝。在接近溪口的地方,水,被刻意分流,扒进一个“窝”。水沁满,胖鲤鱼挤在里面,攒头攒脑,几十条,尾鳍打尾鳍,鱼鳞擦鱼鳞,谁也不嫌弃谁,好不热闹。没人偷么?嗯,不缺河的地方,就不缺鱼,常识。村里人打了鱼,来不及外运,全这样曝露在溪水里,从不刻意喂养。天地帮他看管,鱼好人也好,真好。

探路。正午,日光正好。人烟罕至,路越走越窄,仅两脚宽,比羊肠小道还羊肠小道。真叫人担心。哪天,要连这羊肠也没了,山岂不也绝了户。往上,路继续蛇形,“去——去——嘚——下去。”听见人声。吓我们一跳。一个人,一头黄牛,一个猛子,俯冲齐下。人远远打住,牛却奔至跟前,才刹住蹄。还是人聪明。牛眼涣散,惊骇地恫大,分辨敌我,审时度势。人气惊着牛气,牛气吓破人气。我们的队伍,一时间也东倒西歪,散了架。牛屁股后那张歪瘪的脸,开始让人害怕。牛起码是正常的牛样,那人却傻傻愣愣,痴痴呆呆,没个人样子。像好久没见过人类似的,自带一股“人猿泰山”的异类感。他似笑非笑,像个怪物。目光反复打量的无礼,让人心里毛扎扎。山的闭塞与困顿真可怕,它粗暴地阉割掉,身而为人正常的社会性情态。这一次,牛倒先反应过来,开始寻找突破口。前“劫匪”,后“追兵”,左山崖,右绝壁。无路可逃。人牛对峙,一时间气氛紧绷。牛眼里盛满的懵懂无辜,胆怯驯良,拷问着我们。退让吧,让它过去。

这是个五保户,被国家誊养地“财大气粗”,一度动了娶老婆的念头。鬼气。自从村长家的猪,和野猪配种,产下杂交崽后。就没谁再骂人“你笨得像头猪”了。是啊,猪比人强,野一野浪一浪,还能找个配偶,衍下后代。人讨不上老婆,可就真绝了代。这穷山坳里,人还真不如头猪,多少男人一辈子打着光棍儿。山下的安置房已落成,和游客接待中心、村委会,并踞在谷峪里最开阔热闹处。这个被大山围困一生的男人,也即将迁下山去。他将和其他命理不尽相同的人们,共居一处。物质生活改善不说,至少有了说话的对象。人,这天生的群居物种,不管被命理怎样波折阻隔,终将回归人道本身——社会化。祝福他。

夜。黑,厚,宽广,齐整。没那么多光源杂质,这样的夜,才有个夜样子。城市的夜,做惯了加法,早已身不由己,被光亮任意洞穿,切割,镶缀,披覆,华丽如昼,努力“不夜”着。这就是文明。山里的夜,则一直做减法,递减到只剩黑,静。尽兴地黑,尽兴地静,黑得密不透气,静得万籁无声。灯光是刀,在这里却钝了刃,好不容易划开一角,撕出道口子,豁出亮来,门窗一闭,瞬间即被缝合。

停电。城市里多要命的事,山里却若无其事。人泡在黑里,心一点一点提亮,多少白日里混沌的活,在夜的黯哑里重新明白。山里的夜,停电也坏不到哪儿去。对生活的影响微乎其微,停到几点是几点,没谁多迫切地盼望它来。今夜,手机电量耗尽,它也断食。枕着夜,我听见时间的流淌。多好的黑啊,想想心事,酝酿睡意,这美梦的温床,健康的发生器,那些刷屏的“文明顽疾”实在该歇歇。小时候,瞌睡沉甸甸,只因每晚都睡在这样盛大的夜里,特别长精神。那时的夜,不作他用,唯一的主题只是睡眠,从不流行“失眠”一说。有时候,现代文明要向传统时光致敬,适当地退避。有益身心。

今夜的停电,让人重回那个电灯尚未普及的年代。那时,人小胆也小,夜黑得恣肆瘆人,还特别冗长。一豆灯盏晃荡出的虚弱光明,远不足以生威壮胆。小人和大人偎得多紧,老祖母的鬼故事越馋人,那苍老而温暖的怀里,拱出的欢声笑语便越多。后来,越长越大,越挫越勇,渐渐失去多少“以怕为名”的宠溺和幸福感。爱,随灯影敛聚,飞窜。幼时不识夜的好。殊不知,黑里,掖着无际的怕,也藏着无边的美啊。家,鄙陋而温暖,“宅”是夜黑最好的注脚。

寂静。山鸟歇了歌喉,鸣虫也缄默不语。不闻人声,清冷。一股存在的虚无感,莫名而生,让人仿佛置身无极,坠入浩大的空,融为它的一部分。这时,多想一声婴孩儿的啼哭,划破长夜;一阵犬狺鼎沸,蛰醒神志。村里的狗偏偏奇怪,异乎乖巧,白天安静,夜里更安静,天真顺和地像个孩子。它们缺乏警惕,没有攘外的狗性,见谁都摇尾欢团,以示友好。这里,似乎天然缺失犬类各司其职的必要性。鸡群在竹林间扒虫,隔溪相望,人禽不扰。一个庞大的族禽,因为人烟的凋敝,在村里显出位份来,你甚至愿意像认识人样认识它们。当然,也包括那些狗,猪,羊,牛。和人一样,它们为数不多,却充数着这谷里的生命力,村庄的成员。这是动物们的幸事。

留住乡愁。我们在老屋里穿行,看旧光阴趟下的痕迹,听《订亲》剧组取景的趣事。刘佩琦、丁嘉丽等老戏骨们剧照的背景——那几扇雕花木门,真好看。不爱拍照的我,也动了留念的心思,快快按下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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