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老刘，你家石头又惹事了。”刚干完农活回来的老刘又听到了邻里的告状。
原来是石头领着一群小伙伴把张大娘家里下蛋的母鸡给偷吃了去。老刘只能又是赔钱又是赔笑才了解此事，而石头自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石头坐在地上揉着通红的屁股，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伤心和悔过。老刘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怒道：“老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个劳什子。”
家住河东太原府的石头是北宋崇宁五年生的，他娘走得早，家里就剩他爷俩，石头也是个自小顽劣的主，像这种上房揭瓦，偷鸡摸狗的事情做的也不在少数。
每次石头一闯祸，除了手里的棍棒，老刘都带着他来到石头娘坟前，让石头在他娘面前罚跪。
黄土高原的风刮得脸生疼，老刘看着跪着的石头心里也不是滋味，七八岁的年龄下地干活也做不了什么，听说村里有个姓赵的秀才，开了间私塾，干脆把石头送去那里吧。
一来能磨砺他的性子，二来认识些字，将来也能做个文吏。也不至于像自己，大半辈子的庄稼汉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至于这开销，老刘决定把家里的地卖给刘员外，自己以后就打算当佃农了。
就这样，石头去念了私塾，跟随老师和其他书童一起摇头晃脑的背诵《百家姓》、《千家文》，然而石头仅仅是新鲜了几日，便又是老样子了。
照旧和其他书童称兄道弟，胡闹玩耍。
可虽说石头品性顽劣，但识字念书却甚有几分天赋，别人需要两三天能背会的文章，石头只需要半晌。
若不是赵秀才看在他有几分读书的天分加之可怜老刘的一番苦心，他是断然不会接受这个孩子的。
贰
私塾里全是男孩子，除了赵秀才的女儿赵梦芸。
赵秀才本是河东解州之人，年轻时数次入汴京赶考，却一直未中举。碍于颜面，便再未还乡，来了太原府刘家村做了一名教书先生。
后来他便在此地成了家，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和石头同岁。
赵秀才知道自己此生大富大贵算是无望了，他满心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一天能嫁入世家望族，这对他来说也不失是一种成功。
于是他把大多心血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儿的身上。在赵秀才的培养和教导下，梦芸小小年纪便已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更是了得。
石头在孩子们里面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的孩子王，可在梦芸面前，石头却把脸憋得通红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日午休之时，大人们都在屋里休息，这些孩子们便在私塾的院子里玩耍，却不知突然从哪里窜进院子里一条土狗。
或许是梦芸的身上佩的香囊吸引了土狗的注意力，它一个劲的追着梦芸狂吠，其他的孩子也都被吓的愣住了。
小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边哭边跑，慌乱之中她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摔倒在地。
眼看土狗就要咬到梦芸，只见石头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朝着土狗的身上狠狠地抽打过去，土狗恼羞成怒，随即一人一狗便厮打了起来。
八九岁的小男孩虽然没有土狗有力气，但却是使出了拼命的架势，抓着土狗便是一阵捶打撕咬，最终土狗落败而逃，而石头的脸上和胳膊上也满是爪痕和血印。
事后，要不是赵秀才专门带着女儿去老刘家感谢了一番，老刘还以为石头又和别人打架惹是生非，正要教训石头呢。
梦芸心疼地摸了摸石头额头上的伤痕，石头随即疼的叫了出来，梦芸赶忙收了手。
梦芸两眼通红的看着石头脸上的爪痕道：“小石头，那只狗那么凶，你不怕吗？”
“不怕，嘿嘿，我爹打我的时候比这凶多了，不怕。”这是石头同梦芸讲的第一句话，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叁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从那以后，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夏天他们一起去河边钓鱼摸虾，冬天石头会给梦芸烤热腾腾的红薯送去。
梦芸也会赠一幅自己绘的梅花图或是雪松图送给他，虽然石头看不出这些画的意境，但他总是把这些画好好的保管起来，对他来说，这是他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十年过去了，石头早已不在私塾里读书了，按照父亲老刘的意思，他在太原府的衙门里谋了一个管理仓库，记录清单的工作。
而梦芸也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
温婉俊秀，知书达理的她成了太原府众多世家公子的梦中情人。
石头喜欢着梦芸，梦芸也喜欢着石头，二人早已私定终身。他们觉得是时候将此事正式告诉父亲了，却没料到赵秀才竟一口否决。
梦芸没想到一向斯文儒雅的父亲会如此气急败坏，对石头说出这么难堪的话“你也不照照自己，你不过是一个穷小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怎样？梦芸跟着你能有什么福可享，梦芸是要嫁入世家的人，你不要误了梦芸，误了我们赵家。”
那天，石头的眼神很复杂。赵秀才是他自小最尊敬的师长，立于三尺讲台，满口淡泊名利，忧乐天下的是他，可如今苛拒千里，一脸憎恶嫌弃，羡富嫌贫的也是他。
在石头这个普通百姓家的孩子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在赵秀才嘴里却是那样的不堪。
他挣脱开梦芸的挽留，夺门而去。媒妁之言，父母之约。那一刻，他知道他和梦芸不可能了。
肆
街边的酒肆是他微薄的薪酬唯一能消费的起的地方，平日里，河东百姓自家酿的汾酒是石头的最爱，可今天却越喝越难受。
手中的酒杯被他捏碎了，一同碎的还有他心心念念十余年的梦，碎片划破了手心。
可他感受不到疼痛，往日和梦芸的种种又浮上心头，曾经有多爱，如今便有多痛。
晚风将墙上的招兵告示吹得哗哗响。醉酒的他在墙下躺了一夜。
第二天，石头辞了衙门里的职位，按完手印，领过军装和饷银的他回到家里，把饷银给老刘放下就走了。
老刘整整打断了两根棍棒都没能拦住石头，石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爹，当兵比在衙门挣得多。”
新兵已经集合完毕，石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手里的红缨枪，心如死灰。
“刘石头！”一声夹杂着哭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石头转过身去，看见梦芸冲进新兵的人群中，用力地推开想要阻拦的军士，朝这边冲来。
梦芸那毫无往日温婉的粗鲁让石头有些心疼。
终于，她在人群中找见了石头，不由分说便一个巴掌打在了石头的脸上。
赵梦芸的眼睛红红的，她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看着石头，脸上写满了失望与受伤。石头被这一下打懵了。火辣辣的脸庞写满了尴尬。
“你来这做什么？……这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地方。”石头尴尬的低声道。
“刘石头，你真的要去当兵？！”梦芸的情绪很激动。
“……嗯。”石头低下头躲开了梦芸婆娑的泪眼。
梦芸最后的希望破灭了，被父亲禁足在家的她趁父亲授课之时破窗而出，她本打算去找石头，让石头再去求求父亲，说不定父亲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却不想听到了石头已经入伍当兵的消息。
此时此刻，梦芸多想上去抱住石头说“求求你，能不能别走，我们一起去求父亲，父亲他会答应的，如果他不答应，你就带我远走高飞，好不好。”然而封建时代对女性的约束使得她不可能说出这些话。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梦芸擦去脸上的泪珠，缓缓转过身，步伐有些踉跄。
“走了走了，再晚到了军营就要挨棍子了。”领头的军士不耐烦。
拥嚷的人群把石头往村外推，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梦芸一眼。
“老师说的对，我配不上梦芸，她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石头在心里默念。
“刘石头……我真的不会等你了！”梦芸撕心裂肺的哭喊从后方传来。
太原府十月的风真大，吹得石头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这一年，是北宋宣和六年。
伍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石头来到了杨家将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地方，作为大宋北边的重要关隘，它远比石头想象的更加巍峨壮观。
放眼望去，银色的长龙盘踞在此起彼伏的山峦上；鲜艳明丽的旗帜插遍了每一坐山峦。
边塞不同内地，治军严格，生活艰苦是雁门关的特色。整日高强度的训练和塞外辽军的不时侵扰让石头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他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胯下的战马是他最好的朋友，手里的长枪早已变成自己割舍不掉器官。
很快，作战英勇，遇事冷静的他被提拔成一名低阶将领。
依着烽火台的垛子吃着干粮是守边将士们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
每到这个时候，他们总爱打趣石头，“刘都头，你打起仗来真是个狠人，你就一点都不怕死吗？”
石头总是打哈哈，说自己无非是小时候喜欢打架罢了，坏毛病，改不了。便又惹来一阵哄笑。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八岁那年的夏天，他们口中的刘都头就已经体会到了为别人拼命的滋味了，只是当时是为了一个小姑娘，面对的是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疯狗。
而如今为的是大宋的江山百姓，面对的是千军万马。虽然石头早已不是当年的三尺稚子，可那颗心却依旧滚烫。
然而最近这几个月，雁门关外几乎没了辽人的踪迹，听上层的将领说，塞外的辽人被金人收拾的差不多了，如今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功夫去侵扰大宋。
最终，在中国北方享国二百一十年的辽国被金国取代。
而金国刚灭完辽国便调转矛头，直指大宋。宣和七年十月，金军分东西两路南下攻宋。西路军的目的地正是河东太原府。而要攻太原府就必须先破雁门关。
很快，大金西路军抵达雁门关下，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金军在灭亡辽国的过程中，积攒了非常丰富的攻城夺寨的经验，漫天的飞石和箭雨向着宋军砸来。
石头很明显感觉的出来，这只军队比以往遇到的辽军强了太多，看着身边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兄弟死去，他恨自己没有杨延昭那样挽狂澜于既倒的能力。
石头的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石头已经做好了战死雁门的心理准备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后就是太原府的父老乡亲。
金人要想过这道关就必须从自己的尸体上跨过去。
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却等来了朝廷撤退的命令。原来，另一路金军已逼近汴京城下。
京师告急，急诏令各路大军入京勤王。石头所在的部队也在被诏之列。
陆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大军离开雁门的那天夜里，平日里碰到刀剑无眼，伤筋断骨的事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汉子们一个个嚎嚎大哭。
朝廷如愿盼到了自己的援军，来自各地勤王的军队汇聚在汴京城下，多达三十万之众。金军孤军深入，寡不敌众只得无奈退兵。
可另一边，入了雁门关的金人西路军早已把太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了抵御金军，太原府的百姓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全城年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皆籍为兵，妇女孩童也纷纷为士兵搬运粮草物资，全城数十万百姓誓死不降。
在太原府屡次派人冒死入京求援后，刚转危为安的朝廷终于有所反应，命主战派大臣李纲为河东、河北宣抚使。率军解太原之围。
可朝廷对于这支军队的粮饷兵员极尽克扣之能事，其实事到如今，汴京高层根本无心解太原之围。
这次行动不过是投降派大臣用来排挤李纲的行为罢了。即使是这样，得知消息的石头仍毫不犹豫地带领着和自己一起从河东来的兄弟加入了这支人人避之不及的队伍。
他们知道自己的父老乡亲正在翘首以盼着他们的救援，他们恨不得能立刻飞到太原府，哪怕那里是数倍于己的虎狼之师。
许身于国，固然大义，可放弃亲人的痛苦又何尝不蚀骨。
其实，自入伍以来，石头没有一天忘了梦芸。
他也曾后悔过当时赌气来当兵，可后悔又能怎么样呢？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姑娘怕是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吧。
石头的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当年是他负了梦芸，如今也该回去还债了。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和梦芸成亲了，梦芸依旧是那么好看，颦笑之间一如年少时的欢喜。一旁身坐高堂的老爹则笑的合不拢嘴……
柒
那一日，朝廷的援军在太原城外和金军展开了血战，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即使是杨延昭再世，面对缺兵少粮的情况也是毫无办法。
在城墙之上，为士兵搬运粮食的梦芸看得很清楚，城外飘着的红底黑字的宋字大旗，和石头去当兵那天所见的那面旗一模一样。
在一片万人喊杀声中，她仿佛又听见了石头的声音。恍惚之余不禁满面潸然。
其实，早在雁门关失陷的消息传来之后，她便认定石头已经战死了，这让本有机会逃离太原的她选择了留下。
不为别的，就为小时候石头为了她而不顾一切和那只土狗打了一架，从那一刻起她就认定了。此生非他不嫁。
只是她不知道，那或许就是石头，生命的最后一刻，身中数箭的石头望着前方的太原城大喊：“赵梦芸，下辈子我一定娶你。”
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李纲率领的援军尽数覆没于太原城外。
太原彻底沦为一座孤城，至此，太原被围已经长达两百多日，城中早已粮尽，百姓只得食野草树皮。
九月三日，太原城破，守城大将王禀将贡于庙堂中的太宗皇帝檀木像背在身上，投汾河而死。
兵祸之后，整个太原府几乎无人生还……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