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峰出生在一个偏远落后的小村子,村里人大多数都是农民,他的父母也不例外。但这一切在江峰考上大学时发生了变化,他的父母跟随村里唯一的手艺人老周头进了城。
江峰并不知道父母在城里做什么工作,不过读大学期间每个月都能收到稳定且不少于城里孩子的生活费,这使得他大学四年在惬意中度过。想必父母在城里打工赚得不少吧,他如是想到。
毕业后,他来到大城市,几经努力,他的月薪突破万元大关。这几乎是村里一个务农家庭一年的纯收入,所以每次回村时他都昂首挺胸,皮鞋踏在村路上啪啪作响。
不过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着年龄的增长,村里同龄人都成家立业,有的人都有了娃,只有江峰仍孤身一身。作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十里八村的媒人早已踏破他家的门槛,但江峰心高气傲看不上她们,他想娶个城里的女孩,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问题来了,结婚怎么能没有房子呢?
房子似乎成了江峰结婚的唯一障碍,这两年他省吃俭用,也攒下一些钱,但跑遍全城,手里那点存款都不够首付的零头。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父母身上,春节回家跟父母摊了牌。
江父原本是个精壮的汉子,江母也颇为丰腴。不过进城几年,他俩消瘦了一些。此时,面对儿子的要求,他俩陷入了沉默。
“咳咳咳……”江父深吸一口旱烟被呛得一阵咳嗽,江母急忙拍其后背,颇不情愿地商量道:“要不娶个农村的媳妇吧?”
江峰一听这话就急了:“那怎么行?人不都往高处走嘛!”
江父接过儿子的话茬:“娃说得对,在城里买套房,以后孩子就是城里人了。”
“可是……”
“就这么定了,咱俩多干点活,帮衬一下娃。”江父打断江母的话冲她说。
江母眼圈微红点了点头,江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无奈与不舍。狠了狠心,吩咐道:“把酒拿来,我们爷俩喝点。”
“你还喝酒?”
“让你拿你就拿,就喝这一回。”
江母拿出珍藏的老酒,这还是他俩结婚时珍藏的,原本打算留给江峰结婚时用,不过江父说就喝这一回,她只好拿出来权当提前庆祝了。
江峰并不会喝酒,不过父亲已经发话,且房款似乎也有了着落,值得庆祝一下。这顿酒喝到江峰不省人事,江母摸着他的头整夜无眠,眼里充满了眷恋和不舍。
年关刚过,江父江母便重返城里。江家就剩江峰一人,显得格外冷清。没过几天,他也返回大城市,江家彻底没了生气儿。
草木枯荣又是一年,这一年尽管江峰努力工作,可薪水上涨的速度远不及楼价。他跑遍大城市的各处楼盘,发现自己仍掏不起首付,不过他心里尚有一丝希望。
春节将至,江峰带着这一丝希望回到家里。不过他并没有看见父母的身影。
除夕一大早,手机吵醒了江峰的美梦,他抓过手机一看是父亲的电话。赶忙接听,询问道:“爸,你和我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和你妈春节不回去了,在这边过年工资高多能多赚一些,老周头给你捎回一张卡,密码是你生日。你先存着,明年再给你攒点,就应该差不多够首付了。”语罢,听筒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随后便消失了。
江峰双眼有些模糊了,强忍着泪水哽咽道:“爸……你和我妈多保重……身体,过年吃点好的,别舍不得钱。”
“好,我知道了,咳……咳……我去忙了,先挂了。”
“爸……爸……”江峰还没来得及询问他健康,听筒里传来一阵盲音。
时至中午,村里的老周头敲开了江家的门。江峰印象中的老周头比较瘦弱,此时更加赢弱不堪,整个人身上都没有几两肉,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吹倒。
老周头一边咳嗽,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江峰,平缓一下气息,慢声道:“这是你爸给你的,你收好了。”
江峰双手接过银行卡,入手极沉,卡里似乎装载着如山的父爱,如河的母爱。将卡收好后,关切问道:“周叔,你身体怎么了?”
“没事,没事……老毛病了。”老周头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脸颊爬上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之色。
江峰心里不禁担忧其父母的身体,开口询问:“周叔,我爸妈还好吗?”
“好着咧,就是有点……咳……感冒。”
“你们干什么活儿啊?”
“玉器生意啦。”老周头说着摆摆手,“我走了。”
江峰搀扶着老周头送至门口,看他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村路上。
一个人的除夕注定了无生气,江峰过完年便启程回到大城市。回去后第一件事便是来到银行,ATM机显示的余额令江峰不敢相信,父母托老周头捎给他的银行卡竟然有这么多钱。这些钱再加上自己的存款,距离首付也相差不远了。江峰盘算着今年努力工作,再省吃俭用一点,说不定要不了过年便可以买房了。
然后,他失算了。
还未过半年,江父又发来短信说往这张卡里打了一笔钱。当江峰来到ATM机查看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卡里甚至比上次的钱还要多。他当即拨打父亲的电话,可是并没有人接听,这让他十分不安。
直到深夜,江峰手机响起,电话里传来江父略带疲倦的声音:“打电话来的?白天太忙,没有听到,钱收到了吗?”
江峰急忙回复:“钱我收到了,这么多!爸,你和我妈干啥活儿呢?赚得比我都多?”
“嗨,玉器方面的生意,说了你也不懂。先买房,我听说房价还要涨呢?”
江峰哽咽道:“你俩……一定……一定要注意身体!”
“知道了,挂了啊。咳……”
听筒里又是一阵盲音,江峰望着电话怔怔出神,突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吸血鬼,一直在吸父母的血。小时候父母喂养,长大了仍需要父母帮衬。不知何时才能反哺他们?也许买完房,结完婚,自己就可以攒些钱让他们享享清福了。
大城市的房价如同打了激素般迅猛增长,江峰得到父母资助后终于买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小窝。可即便如此,还是欠了银行一大笔钱。不过,江峰省吃俭用,希望过年时可以给父母多买些礼品。心里盘算着,今年过年无论如何,也劝说父母回家过年。
不过,离过年还早,江峰父母便回到了家里。没过几天,江峰也赶回家里。他是接到了亲戚的电话。
等他赶回家时,屋里挤满了亲友。父母躺在床上,鼻子插着管子,两台制氧机在旁边工作。看到这一幕,他楞了一下,随后扑到床边,哭着问:“爸妈,你们怎么了?”
曾经精壮的汉子如今瘦弱不堪,挣扎着坐起来,倚靠着床头,艰难地开口:“你怎么……回来了?”
一旁的面色枯槁,发如枯草的江母也想挣扎起来,着急之下,引起一阵咳嗽。
江峰小心翼翼地扶起母亲,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他哽咽着说:“我接到……接到大姨……电话。你们得了什么病?”
江父见事情瞒不下去,从枕下摸出一份病例递给江峰。江峰接过病例一看,心如死灰,病例上写着——尘肺病三期。没想到这个号称第一职业病的病魔竟然降临到父母身上。
“走,咱们去医院。”江峰说着就要搀扶父母。
江父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把他推倒在地。喘了几口气,说:“你读过书,应该知道这个病治不了。咱也别花那冤枉钱了,我和你妈只想安安静静地走。”
江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猛地抽起自己的嘴巴,亲友赶忙将他拉住。江母挥手示意他到床边来,江峰跪着用双膝蹭到母亲床边。
江母抬起手用拇指擦拭掉他嘴角的鲜血,温柔地看着他,慈声道:“孩子,别怪自己,这是我和你爸自己的选择。”
“你们的钱……是不是拿命换来的?”
江母摇摇头,并没有回答江峰的问题。
后来,如江父所愿,他俩安安静静地走了。
老周头在葬礼上告诉江峰,他俩一直跟自己做玉石加工,这是个计件的工作,干得多,赚得多,但寿命就少了。自打去年开始,他俩拼命地干活儿,完全不顾身体,终于没有逃脱尘肺病的魔爪。不过,也因此得到了工厂给予的一笔健康补偿金。
江峰得知这一切,在葬礼上哭得很凶,直到昏厥。昏睡中,他似乎看到父母身上插满了管子,他们的血液通过管子流向自己。而自己身后也有一根管子,鲜血顺着管子流出,目光所及,看不到尽头,不知道流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