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如何在独处中享受人生—周国平

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非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具备的。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意味着不再感到寂寞,而在于安于寂寞并使之具有生产力。

  人在寂寞中有三种状态。一是惶惶不安,茫无头绪,百事无心,一心想逃出寂寞;二是渐渐习惯了寂寞,安下心来,建立起生活的条理,用读书、写作或别的事务来驱逐寂寞。三是寂寞本身成为一片诗意的土壤,一种创造的契机,诱发出关于存在、生命、自我的深邃思考和体验。

  有的人只是习惯于与别人共处,和别人说话,自己对自己无话可说,一旦独处就难受得要命;这样人终究是肤浅的。人必须学会倾听自己的心声,自己与自己交流,这样才能逐渐形成一个较有深度的内心世界。

  托尔斯泰在谈到独处和交往的区别时说:“你要使自己的更改适合整体,适合一切的源,而不是适合部分,不是适合人群。”说的好。

  对于一个人来说,独处和交往均属必需。但是,独处更本质,因为在独处时,人是直接面对世界的整体,面对万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时,人却只是面对部分,面对过程的片断。人群聚焦之处,只有凡人锁事,过眼烟云,没有上帝和永恒。

  也许可以说,独处是时间性的,交往是空间性的。

  在舞曲和欢笑声中,我思索人生,在深思和独处中,我享受人生。有的人只有在沸腾的盗版中才能辩认他的自我。有的人却只有在宁静独处中才能辨认他的自我。

  人们常常误认为,那些热心于社会交际的人士是一些慷慨之士,泰戈尔说得好,他们只是在挥霍,还是在奉献,而挥霍者往往缺乏真正的慷慨。

  那么,挥霍与慷慨的区别在哪里呢?我想是这样的:挥霍是把自己不珍惜的东西拿出来,慷慨是把自己珍惜的东西拿出来。

  社交场上的热心人正是这样,我们不觉得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心情有什么价值,所以毫不在乎地把它们挥霍掉。相反,一个珍惜生命的人必定宁愿在孤独中从事创造,然后把最好的果实奉献给世界。

  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动,我喜欢旅行,冒险,恋爱,奋斗,成功,失败。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我会寂寞,我会无聊。但是,我更需要宁静的独处,更喜欢过一种沉思的生活。总是活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没有时间和自己待一会儿,我就会非常不安,好像丢了魂一样。

  我必须修养我的这颗自足的心灵,唯有带着这颗心灵去活动,我才心安理得并且却有收获。

我需要一种内在的沉静,可以以逸待劳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来印象。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具有一种连续性和完整性。当我被过于纷繁的外部生活搅得不复安宁时,我就断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来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时间进食,大部分时间在消化。独处就是我消化世界。

  如果没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么快乐?如果没有好的感受力,频频周游世界有什么乐趣?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么会有好胃口,频频周游世界的人怎么会有好的感受力?

  心灵和胃一样,需要休息和复原,独处便是心灵的休养方式。当心灵因充分休息而饱满,又因久不活动而饥渴时,它能最敏锐地品味新的印象。

  高质量的活动和高质量的宁静都需要,而后者实为前者的前提。

  我天性不宜交际。在多数场合,我不是觉得对方乏味,就是害怕对方觉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愿忍受对方的乏味,也不愿费劲使自己显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独处时最轻松,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无需感到不安。

  这么好的夜晚,宁静,孤独,精力充沛,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灯前,吸着烟……

  我从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里抽身出来,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这样的时候是非常好的。没有爱,没有怨,没有激动,没有烦恼,可是依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到充实。这样的感觉是非常好的。

  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觉。这是这样的一种时候,什么也不想做,包括睡觉。通宵达旦地坐在喧闹的电视机前,他们把这叫做过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里,守着我今年的最后一刻寂寞。当岁月的闸门一年一度打开时,我要独自坐在坝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汹涌流过。这河水流向永恒,我不能想象我缺席,使它不带着我的虔诚,也不能想象有宾客,使它带着酒宴的污秽。

  我要为自己定一个原则:每天夜晚,每个周末,每年年底,只属于我自己。在这些时间里,我不做任何履约交差的事情,而只读我自己想读的书,只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如果不想读不想写,我就什么也不做,宁肯闲着,也决不应付差事。差事是应付不完的,唯一的办法是人为地加以限制,确保自己的自由时间。

  在舞曲和欢笑声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独处中,我享受人生。 

  有的人只有在沸腾的交往中才能辨认他的自我,有的人却只有在宁静的独处中才能辨认他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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