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奥诺拉·卡林顿:逃走的女人

当谈到兴起于两次世界大战间的“超现实主义”时,马克斯·恩斯特和萨尔瓦多·达利已成为了此流派的代表人物,里奥诺拉·卡林顿这位在英国出生的墨西哥艺术家被遗忘在角落,在一众男艺术家中,她的身影既醒目又孤独。

卡林顿的人生关键词是“驱逐”与“逃离”。她出生于英国富商家庭,作为家中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她没有成为掌上明珠,而是被兄弟排挤;成年后,她厌恶成为名门闺秀,与父亲关系恶化,进入了超现实的艺术世界,逃到巴黎;20岁的她与有妇之夫马克斯·恩斯特生活在一起,反抗严厉的父亲,被逐出家门,几经辗转来到墨西哥;而在她唯一的栖息地艺术领域,作为女性,她被看作是周围男艺术家们的缪斯,而不是有自己想法见解的艺术家。

因为与父亲兄弟不和,卡林顿从小时候开始就在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直至94岁,她没有想过要与世俗妥协。就像超现实主义所传达的荒诞却自由的精神一样,无论是性别还是美学偏见,她一直在冲破禁锢,与其说是她因叛逆被驱逐,不如说她本就生于自己所构建的艺术世界,所以与人类格格不入。


不愉快的童年

卡林顿生于典型的慈母严父家庭,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是那个不被期待,总让父亲失望的女儿。卡林顿的家庭条件优渥,从小父亲便期待她成为名媛,在上流社会觅得一段好姻缘,毕竟在那个年代,婚姻是卡林顿对父亲而言的价值。可是,卡林顿从幼年开始没有循着父亲所规定的轨迹成长,任性的她与父亲越来越疏离,两人间的隔阂日渐明显。

我们现在回顾艺术家一生时会谈论些什么?除了作品风格,生活方式之外,寻根溯源是我们乐此不疲的。在原生家庭这一方面,后人总能看到很多艺术家都是违抗父命的,这大概是那个时代艺术家必要的人生经历设定。要知道“父权”在那个时期就等于权威,如果卡林顿没有质疑小家庭中的父亲,那么未来她的作品怎么能为自己在更广的世界里说话呢?与其说总是环境造就了艺术家,不如说自我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

卡林顿到了11岁被送到了天主教寄宿学校,但是被学校开除了。在修道院般的学校里,她学不会配合,因为她厌恶妥协。回到家的卡林顿并不沮丧,她的母亲非常理解她。卡林顿奇奇怪怪的想象力来自于母亲。她的母亲是凯尔特人,母亲故乡爱尔兰的神话、鬼怪、幽灵是让卡林顿着迷的地方,她房间的墙上画满了童话故事,未来她的作品中也经常看到恐怖但有趣的怪物,这是母亲对她的影响。

尽管卡林顿和母亲脑中都充满了奇异的想法,母亲却不能一直纵容女儿的任性,父母在意更实在的利益。卡林顿被送到了伦敦,开始了社交界的活动。《初涉社交》是她后来写的一本书,每天骑马和参加舞会的经历对卡林顿来说是折磨。如她所愿,没有男人和她求婚。

面对不知所措的父母,卡林顿对于自己的人生规划很明确,她要去伦敦学绘画。在那里,她看到了熟悉的超现实主义,一个世界穿插于另一个世界中,充满了梦和想象。当时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在伦敦不被认可,甚至是臭名昭著,他们被看作疯子或该被关起来的人,而卡林顿却想成为他们的一员,被和自己相似的他们认可,她第一次想要在艺术世界妥协。

卡林顿的不妥协是造成她童年不愉快的原因,而这份桀骜不驯是好还是坏?在卡林顿或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身上,叛逆是表达自我的方式。我们总被教育说少数要服从多数,但不能否定的是少数派也有说话的权力,愤怒、嘲讽、忧郁,这些负面情绪不会因为大众不接受就不存在。我们不说,是沉默,而他们的艺术表达,是勇敢。


飞越疯人院

在艺术学校,卡林顿认识了她非常崇拜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马克斯·恩斯特。那种激动大概就像是迷妹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偶像一样,在卡林顿眼中,她欣赏他的才华与独特。他们很快就相爱了,虽然恩斯特已经结婚了,但是卡林顿不在乎当他的情人。

超现实主义画家加上有妇之夫,这两个标签对于卡林顿的父亲来说是致命的,他极力想阻止女儿的不体面,想方设法让恩斯特因展览涉及情色内容而被捕。可是,卡林顿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人生,她要和恩斯特一起生活。卡林顿去了巴黎,她的父亲几乎和她断绝了关系。

巴黎的生活非常精彩,当她和超现实主义者在一起时,她十分自由。他们想要打破每一条规则,这也是卡林顿从幼年开始想要逃脱的桎梏。然而,他们的世界真的没有规则吗?

20岁的卡林顿作为大名鼎鼎恩斯特的情人空降到了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圈子里,她见到了当时十分有名的艺术家,他们前卫、现代,但是有关女性的观念还是迂腐。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女人是灵感的来源、性和美丽生物,她们不是艺术家。卡林顿不认为女性非艺术的贡献者,她拒绝把自己套入男性塑造的女性模板,不论再怎么喜欢这个圈子,她都有不妥协的一面。她要时刻提醒人们,她是一名艺术家,她是一个女人,她有自己的作品,她不是任何人的缪斯。

与恩斯特在一起的日子,卡林顿学到了很多东西。每天和自己爱的人、感兴趣的事待在一起是幸福的,然而这种只有诗与远方的时光在二战开始时戛然而止,卡林顿即将被关进一个可怕的牢笼。

二战初期,有德国血统恩斯特被捕,卡林顿受了刺激,不吃不喝,处于疯癫的边缘。她的父亲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这对于情绪崩溃的她来说是最好的决定。卡林顿是被骗进去的,她接受疗养仿佛在地狱走了一遭。她被要求服下一种能引发癫痫的药物,赤身裸体被绑着,周围的医生护士毛骨悚然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家庭决定”,没有人和卡林顿沟通过,他们认为她疯了,她便要被扔进精神病院毫无尊严地煎熬着。卡林顿意识很清醒,她没有忘记逃脱。

她的外交官朋友雷纳托·勒杜克为了帮助出院后的她走出抑郁,设法把她带来了墨西哥。至此,卡林顿和家庭与祖国彻底分割。卡林顿和勒杜克假结婚取得了护照来到了墨西哥,她不会西班牙语,和人交流不了。这次的逃离是仓促草率的,不带有艺术色彩,它将是前途未卜的异国流浪。


异世界的人

在墨西哥,卡林顿慢慢结识了很多和她有相似经历的知识分子,他们来自不同国家,背井离乡,不能和家人团聚。在一个聚会上,她遇到了艾默里克·维兹,一位匈牙利的摄影师。卡林顿看到他后,她的评价是,他应该是我孩子的父亲。

卡林顿和维兹都是战时从混乱的欧洲逃出来,定居于墨西哥的人。因为经历的痛苦相同,他们更能理解对方。他们很快结婚了,怀孕期间的卡林顿没有停下画画,她拥有了孕育新生命和创造新世界的能力。成为母亲是卡林顿前所未有的奇妙经历,她享受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画笔画画的瞬间。

拥有自己的孩子对于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是一生中她可以拥有的唯一无条件的爱。也许她从小习惯了孤独也恐惧孤独,在精神病院与初到墨西哥的日子也让她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力量薄弱,而孩子是不会离她而去的。虽然卡林顿的童年不幸福,但是她想要成为好母亲。

卡林顿没有因为陪伴孩子而放弃创作,她会待在画室等待灵光乍现,但是,她从来不谈论自己的作品,更不贪图商业利益。她认为作品是自然的结果,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如果说卡林顿一辈子都在坚持的事,除了不妥协,还有忠于自我。

提到家,卡林顿不相信那是一个安定的地方,不管是英国或者是墨西哥,她总是融入不进去,所以她一直在创造那个世人笑说荒诞的异世界。在她2011年去世之前,据她的儿子说她亲口说看到了墙上有一群迷人的黑鸟,那可能是为她而来的黑鸟,带她前往她所创造的奇妙世界。

卡林顿一生都在逃跑,如她所说,在生命的尽头她要开始一段新旅程,那就是死亡。卡林顿不畏惧,那也是她逃离的继续。

艺术家本来就贴着独特的标签,周旋于男性圈子里的女艺术家是更酷的存在,卡林顿就算这类人。和父亲决裂、不伦、进过精神病院、假结婚,她每一个故事的噱头似乎压过了艺术作品本身。我更欣赏的是卡林顿洒脱的态度,人到老年,在回顾起自己每一个决定与每一段离奇经历时,她从未后悔过。卡林顿一直在逃跑,逃避她必须要妥协的不快乐,艺术作品大概就是纪念她每一段逃跑的缘由与真实的批判,回过头看,不管是荒唐的画还是背后的故事,它们都在卡林顿的生命里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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