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乾自一言不发,双目凝重地坐在大帐里,他摩挲着手中的龙尾神吊坠,回想起昔日在注撵时的时光,身在异乡,本就如履薄冰,幸亏有缇兰,像是他的救赎一般,明晃晃地击退了幽暗。
紧急的号声划破了虚空的平静,汤乾自小心收好吊坠,静静等待着。
帐外忽然陷入吵闹,可没过多久,却又归于沉寂。
直到身着甲胄的士兵匆匆来报,两人对视一眼。
“将军,事已成。”
汤乾自双拳紧握,像是下着最后的决心,片刻后,他松开了手,掌心的指印泛白,清晰可见。
“走吧。”
他拿起佩剑,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他明白,这一去,就是叛君谋逆,再无转圜之可能。
黄泉营内,汤乾自以往的旧部都集结完毕,贺尧也被他软禁了起来,那些忠心于天启的将士们都被投了毒,根本无法阻止他。
汤乾自站在大军面前,目光沉凉。
“诸位随我在注撵多年,本是朝廷功臣,可是,褚旭非但没有感恩之心,还让我们驻守在这贫瘠严寒之地,自己在中州独享逍遥,何其不公!”
一番慷慨陈词后,汤乾自吩咐开拔天启。
霎时一支箭矢穿破长空,直冲着汤乾自而来,他闪躲不及,被刺穿了肩膀。
莫名的鼓声回荡起来,惊起一片烟尘,一队人马倏忽间出现,包围了广场上的叛军。
营门处,竟是身披盔甲,墨发高挽的方海市!
汤乾自捂着伤口,目露震惊,“方海市!”
“你不是—”
海市轻蔑一笑,“我该在越州为国祈福,是吧。”
汤乾自自知事情已经败露,现在退却,只有死路一条,不如破釜沉舟,拼死一战。
海市当即看出他的心思,朗声道:“诸位将士,我知大家都是被汤乾自蒙骗,本来都是对大徵忠心耿耿之人,现如今,流觞军已然包围了黄泉营,再做挣扎也是无用,我承诺,缴械之人,不杀。如若负隅顽抗,我也保不住大家。”
这话一出,军心便已震荡,此时起义就是火中取栗,流觞军威武不败之名天下皆知,又有几人会明知是死地而偏向死地行。
一阵兵器敲击地面的声音,大半的叛军早已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汤乾自抹掉嘴角的鲜血,忽地大笑起来,命运弄人,他没法解救缇兰了,手中长剑出鞘,猛然冲向自己的脖颈。
身边亲信持剑阻止了他,而后冲向了人群中的海市。未等众人反应,海市又射一箭,将汤乾自的亲信射死于马下。
流觞军上前,制住了绝望的汤乾自,龙尾神吊坠从他的身上掉了出来。
海市上前拾了起来,认出这便是缇兰身上的那枚。她目带怜悯地看着引颈受戮的汤乾自,微微叹了口气。
“缇兰很好,她和陛下很和睦。”
在听到那个名字时,他猛地抬起头,仔细辨认着海市的神情,不似撒谎,他跌坐在地上,眼里燃起一抹欣喜,“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可是此时没事,不代表之后没有事。”
汤乾自一愣,目光锁定了说这话的海市。
“你什么意思?”
“索兰是缇兰的亲弟弟,断然不会—”
他忽然话止,如若注撵当真在意自己的公主,怎会把人送入大徵。
海市看他已经想的清楚,“所以,眼下,有一事,还需要汤将军出手相助。”
天启皇宫,愈安宫里。
缇兰一人静坐于榻上,那日听阿旭说近些日子,宫内恐生变。
褚旭收到叛军南下直指天启的消息,就命张承谦关闭天启城门,同时加强了宫中护卫。
眼下宫内人心惶惶,缇兰虽然心中挂念着帝旭,但又担心自己眼下身子笨重,不方便走动,只乖乖呆在愈安宫中。
此时突然有一位面生的内侍前来,神色慌张,说自己是被陛下派来,接缇兰离开,宫中已经非常危险。
缇兰心中担忧帝旭,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说过与陛下生死相随,就不会离开!”碧紫见状,急忙劝道:“淑容妃,如今宫内危急,您有孕在身,陛下难免分心,此时离开,也能使陛下安心处理叛乱。”
缇兰被碧紫说服,便下了决断,跟着内侍离开。
黑暗中,戴着面具的人正注视着这一切。
主仆两走着,只觉后脖一阵痛,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等到她们再次醒来,已然身处在不知名的地方。
缇兰看着全然陌生的环境,心里惊慌不已。
她兀自镇定心绪,只听见门吱呀地被推开,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微笑着走了进来。
索兰一脸得意,走近自己的姐姐。
“是你?”缇兰一脸不愿意相信。
“为何?”
“为何?”
“这么多年,注撵臣服于大徵膝下,受尽屈辱和冷眼,处处被人拿捏,受人掣肘,没有骨气和尊严地供人驱使。”
“父皇布局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使大徵改朝换代,注撵就能重见天日。恰逢姐姐有孕在身,这个孩子身上带着大徵和注撵的血脉,如若帝旭身死,这个孩子就是大徵未来的王!”
缇兰冷眼看着索兰,“你不会如愿的!”
“姐姐,帝旭身死,你就是大徵未来的太后,可临朝听政,集权力于一身,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这一次,帝旭必死无疑!”
“眼下的叛乱,皆是我的安排,叛军首领就是汤乾自汤将军,说来施内官也是立了大功的,如若不是他献策,我们也不会如此顺利!”
缇兰看着全然陌生的弟弟,心中一片冰冷。
“注撵依附于大徵,受大徵庇佑,才能在众国环伺中得以谋生,如今不求自强,反觉得是大徵处处压迫,乌鸦尚有反哺之情,注撵却恩将仇报,这是什么道理!”
索兰一时哑然。
“姐姐,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帝旭得知你被劫走,定然出宫寻你,宫内守卫森严,牢不可破,可这宫外却都是我们的人,他只消出宫,就难逃一死。”
缇兰护着自己的肚子,淡然地注视着索兰,“索兰,你焉知不是局中局。”
索兰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姐姐,这是何意?”
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兵胄相击的声音,索兰心中惊惧。
门外护卫忽然开门进来,“王子,府外忽然攻进一大批人,我们的人手不够,其余人都在前面守着,您快些转移吧。”
索兰顿觉目眩,踉跄后退,这王城之中,如何能有这么多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索兰只能撤退,“走!带着姐姐走!”
守卫闻言正要去挟持缇兰,有个身影从暗处飞出,不消片刻,结果了那两个守卫,长身玉立,守在了缇兰身前。
“青海公!”缇兰惊喜地呼道,捂着肚子站了起来。
“淑容妃。”方鉴明对着缇兰点了点头,又面向索兰。
方鉴明的出现显然给了索兰一个措手不及,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瞳孔放大,连声音带着颤意,“方鉴明,怎么可能,你不是死了吗?”
鉴明摘下面具,从容淡定,“我若不死,怎么引得你们倾巢而出。”
到此时,索兰才明白,原来是自己中了圈套。
屋外,帝旭的声音响起。
“若非青海公诈死,朕如何设局,瓮中捉鳖!”
帝旭走了进来,想来昶王府内的逆贼都已伏诛。
缇兰见帝旭完好无损,心中舒了口气。
“阿旭!”
帝旭将缇兰揽入怀中,“缇兰,委屈你了。”
缇兰拼命摇头,“不委屈,是我自己要求这么做的,能帮到阿旭,我很开心。”
原来,缇兰被袭也在计划之中。
从那日众人得知昶王不是真正的昶王开始,他们就已经有了猜疑。
假昶王意图谋反,怎是一日两日的谋划,怕是从开始就已经起了的心思,布局谋篇,这背后之人显然与注撵皇室脱不了干系。
索兰亲自揭穿昶王假面目,不过是弃车保帅,壮士断腕之举,以此来打消帝旭和方鉴明对注撵的怀疑。
之所以让鉴明假死,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将这背后的势力一网打尽,也是刚刚,他们才得知施内官竟然是注撵的间谍。
那日,海市放琅嬛归海之后,和方鉴明在在越州只呆了几日,而后,海市就带着方鉴明的扳指去了瀚州,流觞军因此听命于她。
海市带着人马直奔黄泉关。
霁风馆从始至终都盯着汤乾自,他在注撵多年,对缇兰有情,和假昶王亦有情谊,方鉴明又曾在朝堂上亲眼见过他传递信息,料定汤乾自也会参与这场叛乱。
所以海市便提前擒住了汤乾自,又令他演了一场戏,带着装成其旧部实则效忠大徵的军士按原计划假意攻打天启。
只有这支叛军存在,在宫内潜藏的势力才会有底气行动,才会全部浮出水面。
索兰心如死灰,施内官带着手底的人前去与汤乾自会合,此刻怕也被方海市拿下。
全盘计划,多年谋算,沥尽心血,全都付之一炬!
正当众人不设防之时,沉默不语的碧紫突然发难,她的袖中藏着匕首,寒光一现,碧紫手持匕首,直指帝旭命门,缇兰是最早发现碧紫神情不对的人,她下意识地护在帝旭身前。
索兰大惊,几乎是同时扑向缇兰身前,为缇兰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刀。
碧紫一击不成,又要再次发难,这回却被方鉴明一剑结果,她的嘴角溢出鲜血来,脸上却带着解脱的笑容。碧紫原是注撵王君的细作,她直接听命于王君,连索兰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索兰倒在血泊中,他虽然有心取帝旭的性命,却从来没想过伤害自己的亲姐姐。
身为皇室,不是嫡出,就只能凭着努力往上爬,得到王君青睐,才能庇佑心中想要保护之人。他也不过是自己父王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为了母妃的安危,父王让他怎样做,他便得怎样做。
“姐姐,对不起。”
他看着缇兰眼中溢出的泪水,想要为她拭去,却没有任何力气了。
也罢,这一生,好累啊。
索兰的手无力地垂下,永远地闭上眼睛。
缇兰心中虽然对索兰有怨,可毕竟是她的弟弟,幼时便互相扶持,才能在那吃人的王宫里长大,此刻亲眼看着他死于自己面前,心中的悲痛如潮水般涌来。
许是心情震荡太过,缇兰顿觉腹下剧痛,面色痛苦地倒在帝旭的怀中!
帝旭大惊,“缇兰!缇兰!你怎么了!”
方鉴明瞥了眼地下,“陛下,淑容妃动了了胎气,怕是要生了!”
帝旭手足无措,眼下身边没有医官和稳婆,这该如何是好!
那时失去紫簪的恐惧倏忽间袭上心头,他绝不能再一次失去缇兰。
方鉴明稳住心神,派人速去寻来医官和稳婆。
所幸这附近有一位医官居所,他听闻消息,火速赶来。
帝旭听着屋内缇兰的痛吟,心急如焚。
方鉴明也颇为懊悔,当初缇兰说要以身诱敌的时候,就应该拒绝,他没能帮阿旭守住紫簪,如果连缇兰也因此殒命,他的余生将陷入无尽的悔恨里。
屋内的痛吟突然停止,医官额上挂着汗冲了出来。
“陛下,淑容妃危矣!”
此话一出,帝旭立时脸色大变,凉到心底,他踉跄着跑进屋内。
方鉴明扯着医官的衣襟,“怎么回事!”
那医官下巴抖个不停,五官揪在一起,“是血崩之症啊!”
“淑容妃本来内里阴寒,不宜有孕,胎位不正,刚刚又受了惊,情绪波动,导致难产血崩,下官……下官怕是回天乏术呀!”
方鉴明后退半步,数年前,紫簪姐姐因他身故,阿旭痛不欲生,险些随她而去,这一回,这一切还要再重来一次吗?
此时,大门轰然打开,海市身着染血的白衣,姗姗而来。
在看到毫发未伤的方诸时,她提起的心这才缓缓放下。
方诸在看到海市那一刻,从来泰然的神情有了几分慌乱。
海市冲到他面前,“怎么了?”
“是陛下发生什么了吗?”
方诸缓缓摇了摇头,“是淑容妃。”
“突发血崩。”
这几个字说得很是艰难。
海市陡然心惊,登时红了眼眶,她握紧了方诸冰冷的手。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初送琅嬛回海里的时候,琅嬛又赠予自己鲛人之血,这血曾经救过方诸,也许也能让缇兰转危为安。想到这里,海市使劲摇着方诸的手。
“我有办法。”说完她也跑进了屋里,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
屋内一阵血腥气,海市来到缇兰床前,缇兰本就白皙的脸此刻更是毫无血色,眼下乌青,显然已是弥留之际,帝旭满脸绝望地趴在床边,紧紧握着缇兰的双手。
“阿旭,你别难过,我只是累了,睡醒了就好了。”缇兰微弱的声音像是快要燃尽的火苗,眼见着就要熄灭。
“陛下,臣有法子。”
“臣还有鲛人之血,师父身上的旧伤都曾痊愈,也许这也能救缇兰!”
帝旭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医官摸了把额上的汗,也似看到了希望,“鲛人之血,也许可用!”
“那便快用!”
帝旭着急地喊道,握着缇兰的手攥的越发紧。
海市当即把琉璃瓶给了医官,医官手一抖,差点将琉璃瓶打碎。
帝旭一把夺过了琉璃瓶,拔了木塞,将鲛人之血喂给了缇兰。
不过多久,隐婆惊喜地喊道:“血止住了!血止住了!”
不仅血止住了,缇兰的脸上竟也有了血色。医官大喜,为缇兰搭脉,脉象竟有了枯木逢春之势。
“陛下,淑容妃的脉象已经稳定了!”
缇兰恢复了些气力,她随着隐婆的声音使着劲儿,终于,一声有力的啼哭回荡在屋里,“是小皇子!”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隐婆把孩子擦干,放进襁褓之中。
帝旭也像死里逃生了一回,他摸着缇兰湿透了的双鬓,笑着哭,哭着笑,没有半点帝王的威严。
“还好上苍眷顾。”
帝旭接过襁褓,那小孩闭着眼睛,小小的,软软的,他的心立刻融化了。
缇兰看向海市,露出虚弱的笑,海市也会看着她。
“谢谢。”缇兰无声地说道。
海市微微弯起嘴角,摇了摇头,不必言谢。
海市悄悄离开,看着门口望眼欲穿的方诸,笑着安抚他,“没事了,缇兰没事,小皇子也很好。”
方诸这才安了心。
这一次,还好有惊无险。
海市与方诸看着彼此,目光是沉甸甸的,从前,摆在他们前面的是家国安危,是社稷稳定,是数不清的危险和阴谋诡计。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从前,他们便可真的只做一对俗世夫妻,在安稳的烟火人间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或是温酒烹茶,或是弹琴对弈,冬日看雪,夏日赏花,快意潇洒,相伴余生。
大徵后记,顺武帝励精图治,案牍劳形,大徵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万国来朝,互通有无,史称顺武盛世。
五年后。
瀚州乌鬃王庭外,有一对身穿白衣的璧人在等候。
女子揪着男子额前一缕头发,得意地笑着,男子也不生气,静静地注视着她,任她玩闹。
有人通传王庭外又一对自称是汗王师父师娘的人,鹄库王多罕闻之一震,直接撇下了议事厅的诸位朝臣,失态地奔向王庭外。
夏日,瀚州的风也干的很,远处,多罕看见一对熟悉的身影,眼角兀的湿润,竟有些不敢向前。
那两人看见多罕止步不前,笑着走过来。
“方卓英,还不拜见师娘!”
风起风止,年月飞逝,沧海桑田,一切似乎都变了,又似乎都没变。
三人相对而立,沉默地微笑着,就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