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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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星儿走到四小姐海婳蓉身边,小声地嘀咕着。她站起身,以小解为由离开了宴会厅,从后院绕向前院。她看到花房外的日棍,那个腼腆的小车夫日棍。

日棍见到婳蓉后,赶忙低头行礼道:“四小姐,不好意思把您叫出来。”婳蓉两手叉腰,对日棍说道:“你怎么不长记性?我不是说过不要叫我四小姐,要叫我名字,婳蓉吗?”日棍紧张地摸摸后脑勺,张口结巴道:“婳,唉,我还是叫您婳蓉小姐吧。”婳蓉甩了甩帕子,说道:“算了算了,不逗你了。说吧,什么事?”日棍从车后座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是桃酥饼。海婳蓉看了看饼皮碎子,问道:“日棍,你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起我海婳蓉,还是看不起我们海家的厨子?竟然拿街边的桃酥饼给我吃?是估摸着我没见过桃酥饼吗?”日棍被四小姐的质问,更吓得语无伦次了。“不不不,婳,婳蓉小姐您误会了。我当然不,不敢看不起你,更,更更,更别说看不起你家厨子了。是,是,是……”日棍越说越结巴,婳蓉自知把她吓着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知道你不敢。不过,你拿桃酥饼给我干什么?别急,慢慢说。”

日棍顺了顺气,说道:“是这样的。我把棠老板送到你家后,棠老板嘱咐我,让我二更时在这儿接他。我估摸着时间,听到打更匠在打一更时,便站在这里候着。你家门房人可好了,见到我是来接棠老板的,就让我进去喝口水,说‘大热天在外面喂蚊子可不好。’我把车子停在院子里,就随他进了门房,还给我倒凉白开,我一喝就一大碗。等我出来时,那位林小姐已经钻进我的车子里了。噢,就是今早在街上带头喊口号的林小姐,我认得。她说,她要去车站接一个故人。”“故人?你说林芸大晚上要去车站接人?”海婳蓉有些不相信。“然后呢?”“我载着林小姐,觉得后座有些沉。我接过不少客人,可也没有林小姐那般重。”海婳蓉扑哧一笑,心想,林芸要是知道一个车夫说她胖,她非把他的车砸了不可。日棍回忆道:“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膝盖上盖了一件很大的薄毯。她见我看她,却只道夜凉让我开快些。婳蓉小姐,林小姐是不是生病了?大热天晚上说冷,可我为什么觉着热呢?”海婳蓉也有些狐疑。“那后来呢?”“后来,我把她在车站前放下。我说,‘小姐,您放心,我在这里候着。’她说不用,还给我钱,让我去几条街外的饼店买桃酥饼。看,就是这个。可等我买完桃酥回来之后,她又不见了。我想着,收了她的钱,又不知她住哪儿,我只能带着桃酥饼回来了。婳蓉小姐,您能帮我把这桃酥饼带给她吗?”看着日棍认真的眼神,婳蓉不好说什么。因为她认识的林芸只会在洋人开的咖啡馆里吃西点,是决不可能去街边吃桃酥的。而林芸能进的店,是日棍进不去的地方。林芸为何要骗日棍,还有她去车站到底是接谁呢?

海婳蓉带着疑虑,收下日棍手中的桃酥饼,从中拿了一块塞给日棍。“放心吧,我会带给林芸的。这个你拿着,算是小费。”日棍执意不要,海婳蓉也不强求,从后厨拿了些吃食给他。“吃吧,我请你。”日棍想了想,不再执拗,就着水吃起来。

他们坐在花园里,看着月盘,听着棠老板和师老板珠联璧合的《赵氏孤儿》,心微凉。已近三更,林芸会去哪儿?花园里的蚊虫围着他们歌唱,蝉鸣在树上不停歇地给宴会里的曲调伴唱,也许它们也听懂了这戏文,在嘤嘤地哭泣。庄姬啊庄姬,赵朔啊赵朔,你们可知逃亡孤儿的艰难和无奈。想着,海婳蓉淡淡地叹了口气。日棍也跟着叹气。她问道:“你叹气什么?”日棍舔了舔手中留下的桃酥渣道:“叹小姐所叹,叹师老板,更叹棠老板。”海婳蓉听到日棍提到海云堂,便追问道:“小叔怎么了?被人欺负了?”日棍摆摆手道:“不,不是欺负。是无奈。棠老板爱戏,痴戏,就应该有像师老板一样的人懂他,赏识他。可是,现在有几人懂戏的?请棠老板唱戏的,不是在他杯子里装真酒,让他唱《贵妃醉酒》,就是把他当排面,没心思认真听的。人前一句棠老板,人后一句戏子地叫。我听了都为棠老板寒心。可他偏偏是戏痴,不管别人如何,他都一如既往地爱戏、编戏。前些时日,有一个金色头发的人让他改戏,非要把好好的京戏改成歌,歌什么。”“歌剧!”“对,就是歌剧!这什么玩意儿,连我这个大字不识的都知道,改过的戏能叫京戏吗?那味儿就不对,棒槌。”日棍难得地把话说顺溜了。海婳蓉也附和道:“对,棒槌,全都是棒槌。”她的心里不由地心疼起海云堂来。俗话说,人生如戏。可这戏哪有人生变化多端?戏演旧了,还有新戏。人生过了,还能重来吗?如若人生可改,她希望把这世道改了,重建太平盛世。但是,戏不是人生,人生更不是戏。

正当他们聊着,一点点星火向他们靠近。日棍站起来看向远方,是一根根火把,是一群喊口号的学生。人潮逐渐向海家靠近,快要冲破大门,进来了。海婳蓉突然大叫道:“来人啊!快,快堵门!”宴会厅里的人听到她的叫声,走出来看向这片星火。日不落公使唐纳德最先喊道:“偶买噶!”法兰克公使德拉科看向海思诚道:“西顿,怎么回事?”米利坚公使劳伦斯倒是环手镇定道:“没事的,不过是一帮学生。”意兰都公使比安奇则躲在门廊内,不出声。巡捕督查吴晨邦站到他们的前面,说道:“先生们,小姐们,相信我,我来解决,你们快进去吧。”他拿出佩枪仰天开了一枪。“砰!”门口的人潮似有退意,却很快又往前涌起。宴会厅里开始骚动,几位公使不停地抱怨这里的人民不遵守治安法度,林馨月和沈曼婷吓得都哭了,海思诚不停地安慰她们。“砰!”吴晨邦又开了一枪。这下子,海思羽看不下去了。他从楼上拿出一杆子枪,就要往外面跑。海思诚连忙把他拦下来,呵斥道:“干什么!回去!你把枪要对着谁呢?”原本温文尔雅的海思诚突然大吼起来,吓得屋内的人更加害怕了。海思诚自知失态,他把海思羽的枪交给管家鹤伯保管,背对众人道:“思羽,把宾客们送回客房,外面的事由我来处理。”林馨月听到丈夫要出去和学生理论,忙拉住他的袖子哭喊道:“思诚,不要!他们是一群不讲理的学生!”她脸上的肌肉因过于激动而变得扭曲,但妆容还是完好的,像惊弓的小鸟随时都会晕过去。海思诚拍了拍林馨月的手,说道:“放心,没事。”海思诚出去后,海云棠、海婳蓉、文馥玉也跟着出去了。海思羽吩咐管家把各位客人安顿好,去客厅打完电话后,也出去了。

吴晨邦看到海思诚他们出来,又见着学生们还在不停地往这里冲,就要往天开枪。海思诚夺过了他的手枪道:“别开,我来说。”过了一会儿,巡捕房的人也赶来了,在学生们前面围成一堵人墙。但是游行的浪潮并没有被威慑,而是继续向海家叫嚣。不少学生拿着准备的石子欲向海家的玻璃窗投去,还有些学生要扔火把。巡捕们顶着枪镇压,几次欲挥舞警棍打学生。

海思诚站在石阶上,对着人潮喊道:“同学们,冷静点。我是海思诚,请听我说。这里是海家,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我的家人,里面宴请的是我的客人。今天是家宴,不是会谈。你们要游行,请到外交部门口,而不是站在这里打扰我的家人和客人。”一块石子袭来,正砸中海思诚的眼角。眼镜片碎了一块,血水渗出来如泉涌。把身边的海婳蓉和文馥玉吓到了,也把对面的学生们给震慑了。文馥玉拿出手帕给海思诚擦拭,海思诚没有接,而是继续对学生们说:“来者都是客,你们都可以是我海某的朋友。”倏地,一个学生大呼道:“扔的就是你,大汉奸,海思诚!你是汉奸,你们全家都是汉奸!爷爷是老妖婆的走狗,弟弟是军阀的走狗,你更是洋人的走狗!”此话一出,学生们的气焰又上来了。海思羽嗖地冲上去,就打了一下那学生的帽子,吼道:“说什么呐!信不信我把你第一个关进巡捕房?”同学们听到海思羽的威胁,更加张狂。

海思诚上去把海思羽护在身后。“同学们,听我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知道大家是为了巴黎和会上的事情而来。大家都是同胞,不要对同胞动手!”“我们可以不对同胞动手,但是你得把里面的公使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另一群学生推搡起来。海思诚问那位带头的学生:“什么是爱国?抛头颅洒热血算爱国吗?在街上游行,把不满的情绪发泄在弱者身上算爱国吗?”那位学生道:“算,怎么不算?”海思诚脱下玳瑁眼镜,看向他“你有见过抛头颅洒热血吗?看看菜市口里的牛羊霍霍,看看刽子手刀下的囚犯,他们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他们有着满腔热血,却没有灵魂。再看看你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再说说游行。游行除了能煽动舆论,激发民众的愤怒,还有什么用?杀人吗?你们能够杀多少人?一个?十个?还是和会上的所有谈判官和世界的舆论吗?”学生们渐渐地不喊叫了。带头的那名学生还在说:“杀一个是一个。”海思诚继续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做得有何意义?”那名学生继续说:“我们要改变和谈会议上的结果,我们要收复主权!我们不能再懦弱了,我们要改变!”海思诚追问:“什么是改变?以什么为改变?你把一群人赶跑了,还会有另一群人跑过来占地盘,你赶得过来吗?”那名学生低头不语。海思诚放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你们在学堂里学的是新思想,新文化。不少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洋文,你们能说,会说洋文的学生就是崇洋媚外的卖国贼吗?不能!吾弱无外交,吾弱无正义。尔所求之公义,若无韧之根,岂能依托?今日,你踩一脚,明天,他踩一脚。你弱,没理可说。”“那你说怎么办?自愿被挨打吗?”“不,等着被挨打,不如让自己强大。过去,衰老的清廷做不到,但是现在,你们可以做到。站在我面前的你们都是有志之士,何不努力一把,让宏图实现?梁启超先生所著的《少年中国说》正是我所想,更是我所愿。海某不才,但绝不做亡国奴!我是,你们也是。绝不!”

火光徐徐,却很微弱。

玳瑁染了红色,可它还是镶金的玳瑁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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