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人间APP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须区分了苹果与安卓,里面预备着各种故事,可以随时拿来听。喜好灵异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上一点流量,听一期影留言或在人间,权当做了消遣;倘肯多花238元,便可以听得到诗踪,或者怪藏,享受那会员福利了,如果再出二三十元,那就能听一样长篇故事,但这些顾客,多是非会员,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花了钱的,才进入到会员专区,听这听那,慢慢地享受。
我从安卓APP问世那天起,便在鬼影人间VIP3群当管理员,诗扬哥说,此女太汉子,怕侍候不了苹果老主顾,就在3群做点事罢。3群的安卓新会员,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节目更新,看过到底拖更没有,又亲安卓APP有没有bug,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偷懒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诗扬哥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大伶伶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继续做着这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待在3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诗扬哥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企鹅胖到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企鹅便是用着安卓手机而充了会员的那一类人。他身材很矮胖;惨白脸色,眉宇间总是夹杂着一丝坏笑;一只夸张的尖鼻子。用的虽然是安卓手机,可是又旧又破,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更新,也没有修理。他对人说话,总是充满调侃,却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ID叫企鹅胖,别人便从DC漫画《蝙蝠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企鹅。企鹅一到群,所有群里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企鹅,你的鼻子又尖了!”他不回答,对着我说,“飙两首歌。”便发来一个链接。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在唱歌的时候浪了!”企鹅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耳听到你发来的链接,歌声那个浪啊。”企鹅便涨红了脸,尖尖的鼻子宛如枪头一般要戳人,争辩道,“飙歌不能算浪……飙歌!……唱歌人的事,能算浪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浪”,什么“鬼畜”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企鹅原来也是一本正经,但终究不讨人喜爱,又不会逗人;于是愈来愈孤独,弄到将要抑郁了。幸而唱得一嘴好歌,便在全民K歌里唱两句,换一个乐子。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鬼畜好浪。唱不到几句,便浪将起来。如是几次,听他唱歌的人也没有了。企鹅没有法,便免不了说些调侃的话。但他在我们群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有求必应;别人要他唱歌,虽暂时忘记,但不出一日,定然发来,从拖更名单中删去了企鹅的名字。
企鹅喝过一首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企鹅,你当真懂唱歌么?”企鹅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歌星也没当成呢?”企鹅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鬼畜发浪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大伶伶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大伶伶见了企鹅,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企鹅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群主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唱过歌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唱过歌,……我便考你一考。哆来咪的咪字,怎样写的?”我想,鬼畜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企鹅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到诗扬那个位子的时候,作曲要用。”我暗想我和诗扬哥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诗扬哥作曲都是用五线谱;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口字旁加一个大米的米么?”企鹅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尖尖的鼻子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咪字还有一层意思,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企鹅刚用鼻尖蘸了鼻涕,想在屏幕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群里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企鹅。他便给他们唱歌听,一人一句。孩子听完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屏幕。企鹅着了慌,用胖手将屏幕罩住,说道,“不唱了,我已经不会唱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不唱不唱!唱乎哉?不唱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企鹅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清明节后的两三天,大伶伶正在慢慢的看消息,忽然说,“企鹅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几首歌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聊天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打了。”大伶伶说,“哦!”“他总仍旧是浪。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浪到诗扬哥那里去了。诗扬哥那样的人,浪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悔过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鼻尖都打秃了。”“后来呢?”“打秃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进了阿卡姆了。”大伶伶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她的消息。
五月之后,气温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夏;我整天的呆在空调房里,也须喝起冰阔落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群友,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飙一首歌。”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定睛往手机一看,那企鹅便在群里现着。我虽见不到他的面孔,但仍可断定他脸色一定不好。企鹅见了我,又说道,“飙一首歌。”大伶伶也发来文字,“企鹅么?你还欠几首歌呢!”企鹅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补齐罢。这一回不算,是好歌。”大伶伶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企鹅,你又浪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浪,怎么会打秃了鼻尖?”企鹅低声说道,“磨秃,磨,磨……”他的语气,很像恳求大伶伶,不要再提。此时群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大伶伶都笑了。他发来一个链接,听他又沙又哑,想必近来定没保护好嗓子。不一会,他唱完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这沙哑的嗓音说再见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企鹅。到了年底,大伶伶说,“企鹅还欠几首歌呢!”到第二年,又说“企鹅还欠几首歌呢!”到年中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底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企鹅的确进了阿卡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