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死屋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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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 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
  • 第一章 死屋
  • 第二章 最初的印象
  • 第三章 最初的印象
  • 第四章 最初的印象
  • 第五章 第一个月
  • 第六章 第一个月
  • 第七章 新交
  • 第八章 果敢的人们
  • 第十章 圣诞节
  • 第十一章 演出
  • 第十二章 丈夫
  • 第十三章 夏天
  • 第十四章 请愿
  • 第十五章 伙伴
  • 第十六章 逃亡
  • 第十七章 出狱
  • 点评

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

【我的书评】
这100多页对于作者的介绍其实已经可以充当一篇文学论文了吧。我认真读了下,作者对陀氏的作品 生平 艺术风格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梳理和解析,我觉得这对我们理解接下来要阅读的这部作品是大有裨益的。

我们从批评家那里读到的文学解读,是经过特定批评视角折射的,凸显的是批评感兴趣的理解。这一点常常在读者那里产生错觉,以为批评家解读的即文学本身。其实两者并不相等,有时甚至相悖。所谓批评,并非完全客观的阐发,更多的是一种主观的解读,甚至还附带着对文学的要求。但好的批评视角会有十分精彩的发现和阐释,它体现的是批评家自身的睿智和素养。文学研究却比批评要稍稍显得客观,因为它的注意力多少还在作品或作家本身,尽管它也并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因为批评和研究终究是相互依存,很难分割清楚的。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批评和研究话题早已超越了陀氏本身。当一个人物成了大众的话题,他就成为各种思想的载体、对话的平台,人们会借他的名声来说自己的话,使它成为话题的注释或旁证。

他因在小组上朗读过别林斯基有名的反农奴制度的信《致果戈理》,以及其他的“罪名”,被剥夺了贵族身份,并处死刑。在临刑前改判为流放苦役并期满后当兵。长达九年的苦役和兵营生活,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一方面,亲历底层生活极大丰富了他对生活的认识,积累了大量的文学素材,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更趋深刻,形成了独特的哲理性探索,但长期亲历流放和苦役,无可否认也加重了他对人生苦难和社会阴暗的感觉。

生理上癫痫病发作日趋频繁,沙皇鹰犬无时不在的监视跟踪,更增添了他精神上的抑郁,以致他的创作也隐含了某些病态、痉挛的风格。这也是后来许多评论家所说陀氏思想消极面的由头。

在长篇中除了描写社会和家庭的道德堕落以外,已经出现宣扬正教受苦受难精神、人要在苦难里寻求幸福、以苦难来净化心灵的说教。对社会真实的揭示和借宗教解脱的药方,是这一时期创作里很明显的矛盾倾向,出现了所谓“苦难救赎”的主题。

俄国思想家赫尔岑说“以戴着镣铐的手为自己的难友画像,竟然将西伯利亚一座牢狱的风尚习俗,创作成米开朗琪罗式的壁画”,屠格涅夫更把它比作但丁《神曲》的《地狱篇》。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至此似乎是在为最后的四部厚重的长篇作准备。一八六六年长篇小说《罪与罚》出版,这部小说给作家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作品表面的谋杀情节遮掩着作家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入探索。小说涉及的十分广泛的论题早已冲破故事框架,所以读者掩卷后存留在脑际的往往是各种论题,如涉及“超人与庸人”的超人哲学、有关“强者与弱者”的权力真理,更有人在言语行为里不自觉的“潜意识”泄漏,以及再一次回响起的“苦难救赎”等等。由于每个论题都有相当的雄辩性,小说作为一个体裁竟第一次彰显出某种互不相让的思想争论的品格。这被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巴赫金称作为小说的“复调结构”,影响着此后一百多年长篇小说结构上的发展。

《白痴》是一部色彩斑斓的长篇小说,探讨了“罪恶与圣洁”的题目,在一个由伪善虚假织成的罗网里,一旦有人捅破那层薄薄的遮掩,这妖魔化的世界便不成体统,梅诗金公爵这个“自然人”,以十分单纯无邪的处世态度来对待周围的一切,结果呢?一切都是颠倒的:善良成了白痴,仁爱变成无用,狂暴显示为力量,怯懦装扮成理性,美命定了要被践踏和毁灭,恶却愈加肆无忌惮、扰乱一切。梅诗金公爵并没有能撼动这张根深蒂固的网,他并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仍然回到他那瑞士的净土。作家以强烈的激情揭示了当时俄国社会的腐朽和道德丧尽的世象。梅诗金公爵像一面镜子,返照出腐败的群象。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压卷之作。计划中有上、下两部,最后只写成了第一部。评论界一般把这部小说视为作家最成熟的作品。作家曾经开拓过的种种主题,如:“幻想家”、“双重人格”、“灵与肉”、“被伤害与侮辱的”、“超人哲学”、“权力真理”、“偶合家庭”、“恶魔性格”、“苦难救赎”等等,在这部书里都作了探讨。

他的作品的真实往往是通过人物的自身感受、内心分析以及近乎乖张的行为来体现,散发出强烈的时代气氛,形成别具一格的真实。陀氏说:“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不,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我的意思是,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

《赌徒》题材不大,写人被嗜好和物欲控制,无法自拔的状态,对沉湎于赌博的心态有极为传神的描绘。人性的弱点反过来控制人本身,带着悲剧性的意味。这也牵涉到作家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段经历。

陀氏一生,磨难不断,除了政治上的迫害,经济窘迫也是他和俄国其他大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往往预支计划中作品的稿费,以解眉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他的写作风格,而为有些评家所诟病。但陀氏的写作风格正是冲动型的,不加掩饰的内心激动,急于表达的思想观念,形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别具一格的文风。他不可能像托尔斯泰或屠格涅夫那样字斟句酌地反复修改文稿。感情的激流一路狂泻,有时甚至显得痉挛纠葛的文风,构成了陀氏小说的别样格调。很难说他写的是美文,但有着不作掩饰的内心披露,深入骨髓的无情解剖,作家自己常常会忘情于展示严酷的真实,以致只求将它们如实呈现于读者的眼前,不作表面的抑扬,却把判断留给读者自己。

小说通常都以题材分类,例如司各特的《艾凡赫》被称作“历史小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以“场景”来归类,如“巴黎场景”、“外省场景”之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通常被称作“史诗小说”,更有完全具体如英国作家哈代的被统称为“威塞克斯小说”的一组作品。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故事虽然大都发生在彼得堡,但并没有评论家称他的小说为“彼得堡小说”。原因是陀氏小说不断开拓的是一种“母题”,他像音乐家那样,找到活跃在生活里的种种“旋律”,构成他小说的主要元素。这在以往的作家那里并不多见。

“小人物”是俄国文学里固有的一个母题,从普希金的《驿站长》开始,果戈理的《外套》,到后来契诃夫的《一个文官的死》,这个母题被开拓得淋漓尽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作品《穷人》奏响的就是这个旋律。

社会的不公,贫富的对立使他愤懑,他意识到自己软弱,又不能有所作为,他告诉读者,“在一个最浅薄的人类天性里面有着多么美丽的、高贵的和神圣的东西”(别林斯基语)。陀氏把“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心理过程,十分清晰地展示给读者看。这是他比前辈们要更深刻的地方。

小说作为一种思想现象,和其他人文学科是处在同一发展长河中的,只是文学是借助着形象来表现和认识世界,它和哲学之借助于抽象和共性、概念和逻辑来演绎世界,至少在方法上是不同的。

在陀氏作品的母题中,也有诸如“幻想家”、“地下人”、“自然人”这样的人性概念。早期的中篇《女房东》、《白夜》、《脆弱的心》或多或少都写出当时年轻人沦为无所作为的“幻想家”的母题,但其中有些作品如《白夜》,主人公内心的纯真和善良,不计利害的自我牺牲的爱心,说明作家对这一代年轻人的期望和同情。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人称作为“残酷的天才”,因为他对人物内心解剖的犀利与无情,常常令人不寒而栗。但《白夜》里的主人公给人以一种美好的希望。人性的善良哪怕是一种“幻想”,也显得那么令人向往。这是陀氏作品里少有的充满动人诗意和明邃风格的作品。

【我的书评】
在我们平常人眼中很普通的一个事件报道,在那些伟大的作家眼中却不再普通,他们能够敏锐地发掘出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的深邃含义及其在社会中所具有的普遍性,然后通过自己的叙述才能将其铺展为一个精彩的故事,并将自己的体验与感悟融入其中,以对读者产生启迪作用,让读者也能够对类似的事件产生警醒并有自己的想法。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故事,却往往信手拈来,他的大作品,通常都是涉案故事,一般都是从报刊上得来某个报道,以此敷衍成篇,却成一个精彩的长篇故事。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作者注入了他的思考和对人性的挖掘。陀氏的小说,是思想的小说,是剖视人性的小说,故事与情节只是他借以使人物和事件活动起来的要素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故事,却往往信手拈来,他的大作品,通常都是涉案故事,一般都是从报刊上得来某个报道,以此敷衍成篇,却成一个精彩的长篇故事。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作者注入了他的思考和对人性的挖掘。陀氏的小说,是思想的小说,是剖视人性的小说,故事与情节只是他借以使人物和事件活动起来的要素而已。


第一章 死屋

这名囚犯被叫到名字时脸都白了。他通常是默默地毅然躺下,默默地忍受树条的抽打,受刑后利索地站起来,对遭受的挫折抱着冷静和超然的态度。不过,人们对他一向是小心谨慎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认为自己是无辜受罚。他脸色发白,瞒着押送队在袖筒里藏起了一把鞋匠用的锋利的英国刀。牢房里严禁使用刀子和任何尖利的器具。时常突然地严加搜查,惩罚是残酷的。不过,假如小偷决心隐藏什么东西,那是很难搜查到的,而刀和器具又是牢房里的日用必需品,所以屡禁不绝。即使被没收了,立刻又有新的出现。犯人们都扑到围墙边,提心吊胆地从立柱的缝隙窥视。

几年来我在这些人之中没有看到一点悔罪的迹象、一点对自己罪行的沉痛的反思,而且其中很大的一部分人都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完全无罪。事实就是这样。当然,在很大程度上,其原因在于虚荣心、恶劣的榜样、硬充好汉、错误的羞耻感。

这种制度吸干了人的生命汁液、使他的心灵枯竭、软弱、惊恐不安,然后却把精神枯萎的木乃伊、一个半疯子奉为改造和悔罪的典型。

我只有在监狱里才听到过人们带着最放肆、最孩子气的快乐的笑声,讲述关于最可怕、最乖谬的行为的故事,最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囚犯们蔑视他,不是因为他的罪行,连提也没有提起过,而是因为他喜怒无常,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

几乎所有的囚犯都会在夜里说胡话、说梦话。谩骂、黑话、刀子、斧头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梦呓之中。“我们都是一些垮掉的人了,”他们说,“心灵受到了摧残,所以我们才会在夜里大喊大叫。”

苦役犯在城堡里为公家干活不是自愿而是被迫劳动:完成工作量或混过规定的劳动时间就回牢房。他们是带着仇恨的情绪看待劳动的。一个人不能献身于自己特有的工作,为之付出自己的全部智慧、全部心机,在监狱里是没法活的。何况所有这些见多识广、有过快乐的生活也眷恋生活的人,被强制在这里挤成一堆,被强制地脱离社会和正常的生活方式,又怎么可能自愿地和睦而正常地在这里生活呢?在这里仅仅由于无所事事就会使人滋生他过去所无法理解的犯罪的特性。没有劳动,没有合法的正当收入,人是无法生活的,他会腐化堕落,变成野兽。

他不惜牺牲一切,冒着极大的风险,耍花招、使诡计、谋求摆脱险境;有时甚至是靠着某种灵感行动。其激情之强烈堪比赌博。我在监狱里认识一个犯人,他身材魁梧,却那么谦和、沉静、温顺,令人难以想象,他怎么竟会蹲监狱。他十分善良而随和,在入狱期间从未跟谁红过脸。而他却是因为走私活动而从西部边境来到这里的,他当然耐不住寂寞,开始夹带私酒。他多少次受到惩罚,又多么害怕树条的抽打啊!而且贩卖私酒给他带来的收益是微不足道的。只有真正的生意人才能靠卖酒发财。而这个怪人是为艺术而艺术。他像个娘儿们似的爱哭鼻子,多少次在受刑后发誓,决心不再干走私的勾当了。有时他能整整一个月顽强地克制自己的欲望,可是最后还是熬不住了……由于有了这样的一些人,监狱里是不缺酒的。


第二章 最初的印象

入狱后的第一个月,总之是入狱初期,至今还会生动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此后的狱中岁月在我的回忆中便只是隐约地闪现。有些往事仿佛模糊了,混淆在一起,只留下了一个总的印象:沉重、单调、窒息。

那时我在走向西伯利亚的途中竭力预测我未来的遭遇。可是不久,无数稀奇古怪的意外情况、骇人听闻的现象几乎使我每走一步都会愕然驻足。只是后来,我在狱中生活了好久,充分理解了这种生存状态的全部特殊性、难以逆料的意外性之后,我才对它越来越感到讶异。我承认,在我服苦役的漫长岁月里,这种惊讶始终伴随着我;我始终无法习惯于这种生活。

我觉得,监狱生活比我在路上所想象的要轻松得多。囚犯尽管戴着镣铐,却可以在整个监狱自由地走动、吵架、唱歌、干私活、抽烟斗甚至喝酒(尽管喝酒的人很少),每到晚上还有些人开始赌博。

就说劳动吧,我觉得并不十分繁重,算不上什么苦役,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了,说这种劳动是繁重的苦役,其主要原因不在于它艰苦而持续不断,而是因为它是强制性的,是在棍棒的驱使之下非干不可。自由自在的庄稼汉的劳动也许多得不可比拟,有时还要夜以继日地干,夏季尤其如此;然而他是在为自己劳动,怀有一个合理的目的,因而比起被强制地从事于己无益的劳动的苦役犯来,会觉得无比的轻松。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要彻底制服、压垮一个人,要对他处以一种最可怕的刑罚,以致最可怕的杀人凶手也闻之胆寒,不敢以身试法,——那么只要使劳动具有毫无益处、毫无意义的特点即可。

举例来说,把一只桶里的水倒进另一只桶,再倒回原来的桶里,或捣沙土,或把一个地方的土堆拉到另一个地方,再拉回来,那么我想,犯人过不了几天就会上吊自杀,或者犯下千百种罪行,但求一死,以便摆脱这种屈辱、羞惭和痛苦。不言而喻,这样的惩罚变成了一种酷刑,一种复仇,而且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不能达到任何合理的目的。而由于任何强制性劳动都必然会具有这种酷刑、徒劳无益、屈辱和羞惭的成分,因而苦役犯的劳动比任何自由的劳动都痛苦得无可比拟,其原因恰恰在于它的强制性。

其余的人便无所事事,在监狱的各个牢房里到处闲荡,吵架、互相搞阴谋诡计、挑起纠纷,要是偶尔有了点钱就酗酒;夜里聚赌,把最后一件衬衫也输掉,而这一切都是由于苦闷、无聊、无所事事。

在六支一组的蜡烛的微弱光线下,囚犯们纷纷起床,冷得直打哆嗦。大多醒来后都阴沉着脸不吭声。他们打哈欠、伸懒腰、皱着打有烙印的前额。有些人在画十字,有些人已经开始吵架了。室内的空气令人窒息。门一打开,新鲜的寒气立即涌入,一团团水汽便在牢房里飘荡。

两个人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胖子在等着回答,他紧握双拳,仿佛马上就要冲上去打一架。我真的以为他们要大打出手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很新鲜,所以好奇地看着。后来我才知道,所有这类场景都是没有恶意的,就像在演一场喜剧,为的是逗大家开心。几乎从来不会闹到拳脚相加的地步。这一切是相当典型的,表现了监狱里的风气。

高个子囚犯平静而庄重地站着。他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他,等着瞧,他的回答会不会让自己丢脸;他觉得一定要挺住,要证明他确实是一只鸟,而且要表现出他究竟是怎样的一只鸟。他以难以形容的藐视瞟着自己的对手,为了气他,还故意略微越过肩头自上而下地睨视着他,仿佛在打量他这只小甲虫。

恣意妄为而又生性凶恶的他有时甚至在深夜闯入牢房,要是他发现某个囚犯向左面侧卧或仰卧,第二天早晨就会加以惩罚,他会说:“你要向右面侧卧,这是我的命令。”监狱里的人全都恨他,像害怕黑死病一样怕他。他面色赤红,一脸凶相。


第三章 最初的印象

我已经说过了,囚犯都有各自的活计,而这份活计乃是苦役生活中的自然需求。除了这种需求之外,囚犯还十分贪恋钱财,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几乎可以与自由相提并论,只要口袋里有钱币在叮当作响,他就已经得到了安慰。相反,要是没有钱,他就会沮丧、忧伤、心绪不宁、情绪低落,于是他就去偷窃,凡是能占为己有的,什么都要。

这位老者年约六十,身材矮小,白发苍苍。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大为惊讶。他和其他囚犯是那么不同:他的眼神十分平静而安详,记得我曾怀着特别愉快的心情看着他的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眼角边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我时常和他交谈,生平很少见到他这样善良、温厚的人。

他性喜交际。愉快开朗,笑口常开——不是囚犯的那种粗鄙、猥亵的笑,而是开朗、安详的笑,其中含有很多孩子般的稚气,这笑容不知怎么与他的白发特别相称。也许我错了,但我觉得,可以根据笑声去了解一个人,初次相逢,倘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笑声使您感到愉快,那么您可以大胆地说,这是一个好人。

不过,尽管他在服苦役时表面上显得很坚强,他的内心却隐藏着无法排解的深深的哀伤,只是竭力加以掩饰而已。

我刚才说到,为什么囚犯的口袋里存不住钱,不过,除了存钱难之外,监狱里还有太多的苦恼;囚犯就其天性而言,是那样渴望自由,最后,就其社会地位而言,又是那样轻佻而散漫,因而很自然地会突然产生一种“豁出去”的冲动,于是挥金如土,酗酒狂欢,人声鼎沸,还有乐队演奏,但求能片刻忘却自己内心的苦闷。看着不免奇怪,他们有的人会一连几个月埋头苦干,仅仅为了在某一天能把全部积蓄花得一干二净,然后又在新一轮纵酒狂欢之前苦干几个月。

喝得烂醉如泥的寿翁一定会在各个牢房走来走去,摇摇晃晃,跌跌绊绊,要向大家表示,他“喝醉了”,在“溜达”呢,想以此赢得大家的敬重。在俄国民间到处都对醉汉怀有某种同情;监狱中对嗜酒贪杯者甚至会肃然起敬。

监狱里总有很多人挥霍、赌博、酗酒,弄得一文不名,这些人不会手艺,是衣衫褴褛的可怜虫,但在某种程度上赋有勇敢果决的精神。他们只有一种完好无损的资本了,那就是挨鞭子的脊梁,它在某些情况下还是用得着的,于是这个挥霍一空的酒徒就决定把这最后的一笔资本投入周转。他去见一位老板,受雇于他,替他把酒带进监狱;富有的酒贩子都有好几个这样的雇员。

酒贩子起先尽可能拿纯酒给他,也就是只掺过两回水的酒;不过,瓶子里的酒越喝越少,便随时兑水补充喝掉的部分。喝一碗酒比在酒店里要多付五六倍的钱。可以想象,要喝多少碗这样的酒,要花掉多少酒钱,才能求得一醉啊!

他总是很平静,从不与人争吵,这仿佛是出于对别人的藐视,仿佛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他的话不多,似乎故意落落寡合。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慢条斯理、安详而又充满自信。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相当聪明,而且非常狡诈;但在他的面容和眼神中永远有一种傲然嘲弄和冷酷的神气。他做卖酒的生意,是最富有的酒贩子之一。但他每年有一两次会喝得酩酊大醉,这时他天性中的兽性便会暴露无遗。他是逐渐醉倒的,起初他开始挑衅,嘲笑别人,他的嘲笑极其恶毒,是蓄意的,似乎早有预谋。最后他烂醉如泥,骇人地勃然大怒,抓起一把刀就向人们冲上去。囚犯们知道他力气惊人,都四散逃开,躲了起来;他见人就扑过去。但大家很快就找到了治他的法子。他牢房里的十来个人突然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殴打更残忍的了:打他的胸膛、胸口、心窝儿、肚子;狠狠地揍了好久,直到他完全失去知觉、像个死人方才住手。对别人是不敢这样打的:这样打会打死人啊,但卡津例外。打了以后,把毫无知觉的他裹上短皮袄,抬到通铺上。“躺一躺就行了,我说的!”果然,第二天早晨他起来了,几乎安然无恙,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地出去上工了。


第四章 最初的印象

他那古怪的高傲使我大吃一惊。他令人难以置信地傲视一切,但决不装腔作势,而是就这样,显得十分自然。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仅凭权势来左右他。不知怎么,他看待一切都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使他感到惊讶似的。他虽然明知囚犯们都对他怀有敬意,但是在他们面前却一点儿也不炫耀自己。然而虚荣和傲慢几乎毫无例外地是所有囚犯所特有的。


第五章 第一个月

这最初的三天我是在极其苦恼的心绪中度过的。“我的漂泊终于结束了:我在监狱里啦!”我不时地自言自语,“这就是我将度过漫长岁月的栖身之地了,我是带着那样不信任的痛苦的心情踏进了这个角落……谁知道呢?也许多年后要离开的时候,我还会依依惜别呢!……”我加了一句,不无幸灾乐祸之感,这种感觉有时会变成一种欲望,要故意地触动自己的创伤,仿佛想欣赏一下自己的痛苦似的,仿佛对不幸处境的充分领悟真的有一种快感。对这个角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惜别之情的想法使我自己不禁骇然:我当时就预感到,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会达到何等匪夷所思的程度。但这是后话,眼前我周围的一切是充满敌意的,因而是可怕的……不过并不是一切,不言而喻,这只是我的错觉而已。我的服苦役的新难友们打量我的那种强烈的好奇,他们对突然出现在他们阶层里的贵族出身的新囚犯的分外严厉的态度,而这种态度有时几乎会变成敌视,——这一切使我太苦恼了,以致我但愿快点儿去干活,以便尽快把我的全部苦难都了解并体验一遍,开始像他们所有的人一样地生活,尽快和所有的人一样走上生活的常轨。

他没有完成任何学业,在莫斯科与因其堕落而吃惊的亲人们闹翻以后,来到了彼得堡,为了搞到钱,他决定干一桩告密的勾当,即出卖十个人的鲜血,以便立即满足他那欲壑难填的极其粗鄙下流的享乐欲望,在彼得堡和它的那些市民大街和糖果糕点店[3]的诱惑下,竟如此贪图享乐,以致一个并不愚蠢的人竟会干出这种不明智的疯狂勾当。他很快就被人揭发了;他的告密牵连了无辜的人们,使另一些人受到蒙骗,因而被流放西伯利亚,在我们监狱里服刑十年。他还很年轻,他的人生刚刚开始。按理说,他的命运发生这样可怕的变故,应当使他警醒,激发他的天性起而反抗,以求转机。但是他恬不知耻地接受了自己的新的遭遇,甚至毫无悔改之意,面对这种遭遇没有道德上的愤慨,除了被强制劳动、不得不告别那些糖果糕点店和三条市民街,竟无所畏惧。他甚至觉得,苦役犯的身份只是使他更能放开手脚,去干一些更加卑鄙龌龊的勾当。“苦役犯就是苦役犯嘛;既然是苦役犯,那么为非作歹就是可以的了,并不可耻。”一字不差,这就是他的看法。我是把这个可恶的家伙作为一种现象来回忆的。我有好几年生活在杀人犯、淫棍和臭名远扬的恶徒之间,但是我敢肯定,我生平还从未遇见过像A这样道德沦丧、贪淫好色、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

这是一个例子,在精神上不受任何规范、任何法制制约的人的肉体会堕落到什么地步。看着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讥讽的微笑,我是多么反感哪。

而且他又狡猾又聪明,相貌英俊,甚至受过一些教育,有能力。不,社会上有这种人比火灾更糟糕,比瘟疫和饥荒更糟糕!


第六章 第一个月

我决心要尽可能保持朴实和独立的作风,丝毫不露出特别想要接近他们的态度;但也不排斥他们,如果他们自己想接近我的话。决不惧怕他们的威胁和敌视,而且要尽可能地行若无事。决不在某些重要问题上与他们同流合污,也决不迁就他们的某些习惯和习气,总之,决不无原则地强求他们的友谊。

我毕竟应当在他们面前维护甚至尊重自己的贵族出身,也就是说,应当图安逸、摆架子,嫌弃他们这些人,时不时地撇着嘴冷笑,嫌脏怕累。他们对贵族的看法就是这样,当然,他们会因此而骂我,但心里还是会对我怀有敬意。这种角色是不适合我的;我从来就不是他们所理解的那种贵族。


第七章 新交

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也逐渐地习以为常了。我的新生活中的日常现象对我的困扰日益减少。那些事、那个环境、那些人——仿佛一切都已经看惯了。要迁就这种生活是不可能的,但早就该承认,这种生活已是既成事实。还留在我心中的种种不满,我都尽可能隐藏在内心深处。我不再失魂落魄地在监狱里徘徊,也不流露自己的苦闷。苦役犯们粗鲁好奇的目光不那么经常地停留在我的身上了,也不再故作放肆无礼地监视我。看来他们也习惯于同我相处了,这使我感到很高兴。我在监狱里已经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溜达,我熟悉自己在通铺上的位置,甚至本来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习惯的那些事也习惯了。

我从狱中生活的第一天起就梦想自由。我心爱的活动就是运用千百种方法来计算,我的狱中生活到哪年哪月才是尽头。我甚至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深信任何一个被限期剥夺自由的人都会采取这样的行动。我不知道,苦役犯们是否像我这样想、像我这样计算,然而他们所抱有的期望是惊人地轻率,从一开始就使我大为惊讶。被剥夺自由的囚徒的期望,其性质完全不同于生活方式正常的人。当然,自由的人也有期望(例如期望改变命运、完成某项任务),但他在生活着,行动着;正常生活的发展变化完全吸引着他。囚徒是不同的。姑且假定,这也是一种生活——服苦役的囚徒生活;但一个被流放一定期限的苦役犯,不论他是谁,本能地就绝不会把自己的遭遇看成现实生活的一部分,看成某种实际的、稳定的东西。任何一个苦役犯都感到,他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倒像是一个匆匆过客。在他看来,二十年仿佛只是两年,完全相信他在五十五岁出狱的时候,会像现在一样,仍然是三十五岁的年轻汉子。“好日子还在前头呢!”他这样想,并顽强地驱散一切怀疑和令人懊丧的想法。

他们是永远不会被放出监狱了。他们自己知道,解除铁链以后,将永远被关押在监狱里,直至老死,而且还要戴着镣铐。他们是知道这些的,然而还是强烈地渴望尽快熬过这戴着铁链的刑期。要知道,倘若没有这个盼头,谁能这样戴着铁链熬过五年或六年而不死去或发疯呢?还会有谁肯这样坐牢呢?

经常的焦虑不安、精神上的刺激、牢房里污浊的空气会彻底毁了我。

我惊恐地看着我的一位难友(贵族出身)[2],他在监狱里像蜡烛一样渐渐熄灭。他是和我同时入狱的,年轻、漂亮、朝气蓬勃,出狱时却几乎完全垮了,头发白了,失去了双腿,奄奄一息。

刚落下不久、只有上面微微结冰的松散的雪很容易就能大块大块地铲起来,撒向四周,在半空中就化为刺眼的雪雾。铁锹不住地插进在阳光下闪烁的雪堆。囚犯们干这个活儿几乎总是兴高采烈。冬天的新鲜空气和户外活动激发着他们的热情。大家更加快活了。处处响起了笑声、叫声、调侃声。人们开始打雪仗,当然啦,片刻后难免有些对嬉戏感到恼怒的理智的人们会大声呵斥,于是普遍的欢愉往往以叫骂告终。

他与我谈话总是毫不拘束,保持完全平等的态度,非常得体而和蔼。如果他发觉,比方说我想独自待着,那么他和我谈上两分钟,便立刻离开我,而且每一次都感谢我对他的关怀,其实我从来没有关怀过监狱里的任何人。

他的目光也有点怪异:专注而带有一种勇敢无畏和略带嘲讽的意味,但他好像在越过别的东西看着远方;仿佛这个东西就在眼前,而他竭力想从它后面看清较远处的另一个什么东西。这就使他有了一种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些都是突然的爆发,这时全部天性整个儿地陡然显露了出来。然而这在他身上毕竟还是很罕见的。他确实谨言慎行,甚至很温顺。他的内心隐藏着激情,而且是强烈的、炙热的激情;但烧红的煤炭往往蒙着一层灰烬,在静悄悄地阴燃。和别人不同,在他身上自我吹嘘、爱慕虚荣的特点连影子也没有。

他能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可是在没有工作给他做的时候,他就等着,坐下来和孩子们玩耍。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蹲在大牢里,为什么不逃跑?他是不会想到逃跑的,如果他没有要逃跑的强烈愿望的话。像彼得罗夫这样的人,理智起作用只有在他们还没有什么强烈愿望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深信,他能利落地逃走,能瞒过所有的人,能整个星期不吃不喝躲在哪里的树林里或河边的芦苇里。但他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个主意,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想要这样做。我从未发现他有深远的思虑、特别清醒的看法。这些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观念,毕生都在无意识地驱使他们来去奔波;他们就这样一辈子跑来跑去,直至找到完全合乎自己愿望的事业为止。

我有时感到奇怪,这个因为挨打就杀死自己长官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乖乖地躺下忍受树条的抽打呢。有时他带着酒被抓到了,就会挨这样的体罚。和那些没有手艺的苦役犯一样,他偶尔会去贩私酒。但他在躺下受刑时也仿佛是自愿的,或者说,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该罚;否则他是绝不会躺下的,打死也不会。

晚上他亲自向我承认了偷书的事,不过没有一点窘态,也毫无悔意,完全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在讲一桩极其普通的事情。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我是舍不得我的《圣经》啊。他听着,一点不动气,甚至很温顺;承认《圣经》是非常有益的书,真诚地惋惜我现在没有这本书了,但是根本不为他偷了书而感到懊悔;他看上去是那样充满自信,以致我骂不下去了。他忍受我的责骂,想必是认为,对他的这种行为不可能不破口大骂啊,那就让他宣泄一下,消消气,发发牢骚吧;认为其实这都是废话,很荒唐,一个严肃的人是羞于说这种话的。我觉得,他向来把我看作一个孩子,简直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儿,连最简单的人情世故也不懂。

他们在某种普遍性的激烈行动或变革的时刻,突然鲜明而洒脱地尽显其本色,从而立即投入自己的豪迈的活动。他们不是空谈之流,也不可能是主谋和领袖;但他们是主要的执行者,并首先开始行动。他们质朴地开始而不大肆张扬,然而首先驰马踏破主要障碍,不假思索、无所畏惧地直奔一切艰难险阻,——于是群起追随,不顾一切地前进,活动于决定性的战线,往往就在那里抛下自己的头颅。


第八章 果敢的人们

仿佛一旦越过他认为不可逾越的界限,他就开始自我欣赏,在他的心目中已无神圣可言了;仿佛在撺掇他一下子越过一切法度和权威,享受放荡不羁的无限的自由,享受那种由于恐惧而心跳停止的感觉,他是不可能不对自己怀有这样的恐惧的。而且他也知道,可怕的极刑在等着他。这一切也许很像如下的心情,一个人从高塔上缓缓地走向脚下的深谷,这样终究会恨不得头朝下纵身一跃:快些吧,一了百了!这一切甚至会发生在向来极其温顺而平常的人身上。其中有些人在这种醉意蒙眬之中甚至会炫耀自己。他从前越是窝囊,现在就越是强烈地想炫耀一番,使人恐惧。他欣赏这种恐惧,喜欢他在别人身上所激起的厌恶感。他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而这个“无所畏惧”的人有时自己在盼着惩罚快些到来,盼着被人干掉,因为他自己终于觉得,这假装的无所畏惧是不可承受之重。奇怪的是,这种情绪,这种装模作样会一直持续到走上断头台,然后突然中断:仿佛这确实就是正式的期限,是由一定规则预先确定的。这时他突然屈服了,畏缩了,变成了窝囊废。在断头台上痛哭流涕,请求人们的宽恕。他进了监狱,再看看他吧:那么一个淌口水、流鼻涕、甚至吓得发呆的人,不禁感到惊讶:“难道这就是那个身负五六条命案的杀人凶手?”

有些人在监狱里也不是很快就屈服了。还是保持着一股傲气、一种浮夸的习气。瞧,他仿佛在说,我可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人:我是“有六条命案”的。不过最后还是屈服了。只是偶尔为了聊以自慰而回忆自己豪迈的气魄、自己的纵酒狂欢,这是他在“无所畏惧”时期的生平仅有的一次,而且他很高兴能找到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傲气十足地在他面前摆摆架子,吹嘘一番,讲讲自己的英勇事迹,但决不露出一点迹象,表明是他自己忍不住要表白。他仿佛在说,瞧,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是多么巧妙地保持着出于虚荣心的谨慎态度啊,而在讲故事的时候,有时竟显得那么懒洋洋地漫不经心!讲故事的那腔调、那每一个字眼都表现了多么纯熟的浮夸习气啊。这些人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不幸,像“我是沙皇,我也是上帝”以及诸如此类的话,过去在很多指挥官之间是颇为流行的。不过应当承认,这样的指挥官已经不多了,也可能已经完全绝迹。还要指出一点,特别擅长并且喜欢说这种话来炫耀自己的,大多是行伍出身的指挥官。军官的军衔似乎搅乱了他们的内脏,同时也搅乱了他们的头脑。长期在重负下呻吟并走过一切服从的阶段之后,他们突然看到自己成了军官、指挥官、贵族,由于不习惯和最初的陶醉而夸大自己的权威和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只是对服从于他们的下级而言。在上级面前,他们仍然竭力奉承,虽然这已经是完全不必要的了,对不少长官来说,这甚至是令人厌恶的。有些奴颜婢膝之辈甚至特别动情地急于向自己的上级指挥官表白,他们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尽管是军官,却要“永远铭记自己的身份”。而在下级面前,他们几乎成了专制君主。


第十章 圣诞节

在他的生活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快乐,因为他一生都过着正常的单调的生活,对给他规定的职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也并不特别虔诚,因为良好的行为似乎吞噬了他的一切其余的人的天赋和特点、一切激情和希望,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由于这一切,他在为迎接庄严的节日而进行准备的时候既不忙乱,也不激动,他不为令人神伤而又完全无益的回忆所困扰,而是表现出安详而有条不紊的良好行为,这种行为恰如其分地满足了履行责任和履行一成不变的习俗的需要。他遇事根本不喜欢多加思考。事实的意义似乎从来不会触动他的头脑,而对一成不变的规则却会虔诚地一丝不苟地加以执行。如果明天就吩咐他去做完全相反的事情,他会同样驯服而细心地去做,正如头一天做与此相反的事情那样。有一次,生平仅有的一次,他试图用自己的头脑生活——却遭到了牢狱之灾。对他来说,这个教训并没有白费。虽然命中注定他永远不会明白,他究竟错在哪里,然而他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出了足以自救的准则——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思考,因为思考“不是我的头脑所能胜任的”,囚犯们在彼此之间就是这样说的。

对一颗纽扣、一个肩章、领章的崇敬,从幼年起便作为一种无可争辩的责任而不可磨灭地铭刻在他的头脑里,而又作为最美的形象留在他的心里,这样的美是只有正派的人才能企及的。

早晨终于来临。清晨,天色尚未破晓,刚敲过黎明鼓,牢房的门就打开了,进来清点囚犯人数的警卫队士官向大家致以节日的祝贺。大家也同样地祝贺他,和蔼而亲切。

总的说来,大家都举止得体,态度温和,竟异乎寻常地彬彬有礼。既听不到平时的叫骂,也听不到平时的争吵。大伙儿都明白,这是一个重大的日子、伟大的节日。有的人到其他牢房去向比较亲近的人祝贺。表现了一种友好的情意。我要顺便指出,在囚犯之间几乎完全看不到友情,我不是说广泛的友情,这更是无从谈起,我说的是私人之间的友情,某一个囚犯和另一个囚犯成为朋友。这在我们之间几乎是完全没有的,而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在监狱外面是没有这种情况的。总的说来,除了罕有的例外,我们在彼此的交往中是生硬和冷漠的,而且这是一种正式的、一经采纳便固定下来的交往方式。我也走出了牢房;晨曦初露;星星已黯然无光;稀薄的寒雾在徐徐上升。伙房的几个烟囱涌起滚滚浓烟。有些与我迎面相逢的囚犯愉快而亲切地主动向我祝贺节日。我表示感谢,也同样地致以祝贺。其中包括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在这整整一个月里还从未和我讲过一句话。

已到暮色苍茫的时候。在饮酒狂欢之中沉重地透露出忧伤、郁闷和昏昏沉沉的醉意。一个在一小时前欢笑的人,已经由于饮酒过量而在那里放声大哭。另一些人已经打了两次架了。还有一些人面色苍白、脚步踉跄,在牢房里晃来晃去、惹是生非。酒后不爱惹事的那些人,在徒劳地寻找朋友,要在他们面前倾诉衷肠、含泪发泄他酒后内心的苦涩。这些可怜的人们本想尽情作乐,愉快地度过这个伟大的节日——可是天哪!差不多对每一个人来说,这一天都是多么痛苦而悲伤的日子啊!每一个人在送别这一天的时候,都仿佛有一种大失所望的心情。

他到最后一刻还在期待着某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一种非同寻常的喜气洋洋、欢天喜地的事情。这一点尽管他嘴上不说,从他的眼神里却看得出来。他不知疲倦地往来于各个牢房之间。可是,除了酗酒,除了醉汉的无理取闹和醉意蒙眬的酒徒之外,没有发生也没有碰到过任何特别的事情。

胖乎乎的朋友微微往后一闪,用一双醉醺醺的眼睛呆呆地瞪着自鸣得意的小文书,突然,他完全出人意料地挥起自己硕大的拳头,使尽全力在小文书的小脸上猛击了一拳。这一整天的友谊就此结束。亲爱的朋友失去知觉,飞快地栽到了通铺底下……


第十一章 演出

像少校教官这样的人,到处要压迫别人、没收别人的财物、剥夺别人的权利,总之,在所到之处维护秩序。在这方面他在城里是臭名远扬的。由于这种迫害而有可能在监狱里引起骚乱,这与他何干?有乱子就加以惩处(这是少校教官之流的高论),对不老实的囚犯——可以严惩,并不断地按照明文规定执法——全部要求仅此而已!这些平庸的执法者完全不理解,也没有能力理解,仅仅按法律条文执法而不领会其意义、不理解法律的精神实质,只会直接导致混乱,而且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结果。

所有的人都举止文静而持重。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长官和观众面前。所有人的脸都流露出天真烂漫的期待。所有的人都由于闷热而面色通红、汗水淋漓。那奇妙的孩子般快乐的光辉、那亲切而纯洁的内心愉悦的光辉,闪耀在那些布满皱纹、打上烙印的前额和面颊上,闪耀在一向阴沉而忧郁的人们的目光里,闪耀在有时会露出吓人的凶焰的眼睛里!

望着这些即兴创作的演员们,甚至令人惊讶,不禁会想:在我们罗斯,有多少才能和天赋在奴役和苦难的命运中被毁灭殆尽!

散场时我们都很愉快,很满意,对演员赞不绝口,向士官表示感谢。听不到吵闹声。大家都异乎寻常地感到满意,甚至仿佛很幸福,几乎是酣然入睡,与平时完全不同,——不禁会问,怎么会这样呢?然而这不是我的幻觉。这是真实的,是事实。只要稍微让这些可怜的人们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像人一样娱乐,哪怕只有一个小时能不像犯人那样度过——人的精神就起了变化,虽然只是几分钟的改变……此刻已是深夜。

在监狱六支蜡烛的抖动、微弱的烛光下扫视着我的睡梦中的难友们。我看着他们苍白的脸、他们破旧的被子、这十足的潦倒和赤贫,——我凝目注视——仿佛我想认定这不是噩梦的延续,而是实情。而这是实情啊:有人在呻吟;有人艰难地伸开手臂,发出了铁链的叮当声。还有一个人在睡梦中浑身一颤,说起了梦话。


第十二章 丈夫

这时我才发觉,在我左边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没睡,似乎在小声交谈。病房里会有这样的情况:有时并肩而卧的两个人整天整月地不说一句话,却在深夜的某个激起谈兴的时刻突然畅所欲言,一个开始向另一个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往事。

看来他们早就在谈话了。开头的部分我未能听到,现在也并不是都能听明白;但渐渐地适应以后,也就全都听得懂了。我睡不着觉:不听又能怎样呢?……一个在热情洋溢地讲,他半躺在床上,抬起头来,把脖子伸向同伴。看来情绪激昂而又兴奋;渴望畅谈一番。听者脸色阴沉,完全漠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伸直了双腿,偶尔含混地说两句,作为应答,或表示关切,不过更像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情流露。

这是一个轻浮而脾气古怪的人。有时默不作声,神情抑郁,举止乖戾,几个星期不说话。有时又突然卷入某种纠纷,开始造谣生事,为琐事而焦躁不安,穿梭于牢房之间,散布流言蜚语,喋喋不休,难以自制。挨了一顿揍,他就又不作声了。小伙子胆小、软弱。大家都对他抱着蔑视的态度。他个子不高,身体瘦弱;一双眼睛显得局促不安,有时又呆呆地若有所思。他偶尔有所陈述,开始时语气热烈,情绪激动,甚至挥舞着双手——却突然中断或岔开话题,醉心于一些新的细节,而忘记了开头说什么来着。他时常骂人,骂起人来,往往会指责别人的不是,说他对不起自己,讲得很动感情,几乎要流下泪来……

我很久猜不透他在讲什么。我起初还觉得,他老是离题,前言不搭后语。也许他也发觉,切列文对他的故事几乎漠不关心,可是,看来他故意要自己相信,那个听者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倘若他确信情况恰恰相反,那么他也许会感到非常痛心。


第十三章 夏天

夏天的活儿也逐渐展开。阳光日益温煦而灿烂;空气中弥漫着春的气息,刺激着人的感官。明媚的风光使身陷囹圄的人也心潮澎湃,唤起他内心的某种希望、向往和思念。在灿烂的阳光下,比起在阴沉沉的冬季或秋季,你似乎更为失去自由而满怀忧伤,这在所有囚犯的身上都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仿佛很喜欢晴朗的日子,而与此同时,他们的某种焦虑、冲动的心情却更加强烈了。的确,我发觉,在春天我们的监狱似乎会更经常地发生纷争。更经常地听到吵闹、叫骂、喧哗,酿成不幸的事故;而与此同时,你却突然会发现,工地上有一双若有所思的、执着的眼睛在遥望蔚蓝色的远方,眺望着额尔齐斯河的彼岸,那里展现了一千五百俄里的一望无际的广袤空间,那自由的吉尔吉斯大草原;你突然会发觉,有人在敞开胸怀深深地呼吸,仿佛这个人是那么向往呼吸远方的自由空气,以抚慰被压抑、被禁锢的灵魂。“唉!”一名囚犯终于叹息一声,突然,仿佛要抖搂幻想和沉思似的,迫切而忧郁地拿起铁锹或搬起要运往别处的砖头。片刻后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瞬间的感触,而开始嬉笑怒骂,这要看性格而定;否则就突然以异乎寻常的、与需要完全不相称的狂热投入定量劳动,如果给他规定了定量的话,他开始干活了——竭尽全力地干,仿佛要以繁重的劳动摆脱使他感到压抑和束缚的某种思绪。这都是一些刚强的汉子,大多年富力强……这时镣铐是多么沉重啊!此刻我并不追求诗意的抒情,深信我的记述是真实的。在艳阳高照的暖意中,你全身心地听到并感觉到正在自己周围以无穷的力量复苏的大自然,封闭的监狱、押送队、任人摆布的处境更加难以忍受了;此外,在这春光明媚的时候,随着第一只云雀的啼叫,在西伯利亚,在整个俄罗斯开始了漂泊的景象:上帝的子民逃出尖柱城堡,藏身丛林。他们在窒息的牢房、审判、镣铐和棒刑之后,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合意的地方,在比较悦目而自由的地方流浪;饮山泉,食野果,随遇而安,夜晚在树林和旷野安然就寝,没有什么烦恼,没有蹲监狱的苦闷,像林中的小鸟一样,在上帝的照拂下,向天上的星星道声晚安。

在春天,随着第一缕诱人的阳光便会变得躁动不安。不过远非每个人都企图逃跑:可以肯定地说,考虑到困难,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决心逃跑的人只有百分之一;然而其余的九十九个人至少也会幻想怎样逃跑,以及逃往哪里;哪怕仅仅在希望中,在可能性的想象中得到一点安慰。


第十四章 请愿

在这个时期,我有时是那么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几乎不去注意周围所发生的事情。其实苦役犯中的暗潮涌动已经有三天了。也许这次风潮的发端更早得多,这一点我是以后才想明白的,因为我无意中回忆起囚犯们的某些谈话,他们更猛烈的喧哗争吵、闷闷不乐,特别是他们最近所流露的满怀怨恨的样子。当时我把这些都归因于繁重的劳动、寂寞漫长的夏天、对森林和自由的情不自禁的向往,以及夏夜苦短,得不到充足的睡眠。也许,这一切现在结合在一起,激起了大爆发。

他太装腔作势了,不过也办实事。我觉得,他即使在走向刑场时也会带着一种优雅而雄赳赳的神气。

少校疾步而来,凶相毕露,盛怒如狂,满面通红,戴着眼镜。他一言不发,坚决地来到队列前面。在这种场合,他真的很勇敢,不失沉着镇静的气度。不过,他几乎总是处于半醉的状态。

囚犯们好像从派人去请少校时起,便脱帽站着了,现在都挺胸肃立;人人都倒换了一下脚步,随即鸦雀无声,等候长官的第一句话,或者不如说,等候他的第一声吼叫。

他的问题“您怎么成了我们的伙伴呢?”使人感觉到那样一种质朴的天真,那样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我曾想:这句话里是否含有讥讽、恶意、嘲弄呢?什么也没有:很简单,不是伙伴,如此而已。

说真的,我原以为,在请愿以后他们会活剥了我们,我们将永无宁日。才不是呢:我们没有听到一句埋怨的话、对埋怨的一点暗示也不曾有过,没有任何新增加的特别的恶意。只不过是有机会就向我们唠叨几句,像往常一样,再没有别的了。不过,对所有那些不愿参加请愿而留在伙房的人们,同样,对所有那些最先高喊满意的人们,他们也没有一点生气的表示。甚至谁也不再提及此事。尤其是最后这一点,我是无法理解的。


第十五章 伙伴

凶相毕露的脸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抑郁的印象:就像一只凶恶的蜘蛛奔向落入蛛网的可怜的苍蝇。“你的名字?”他问我的伙伴。他说话快速、急躁、生硬,看来他想给我们留下一个强烈的印象。

个子不高,目光强悍而自信。他对囚犯却和蔼可亲,几乎可说是温情脉脉,真的,他简直像父亲一样爱护他们。为什么他会那样爱护囚犯呢——我无从说起,不过他不会见到一个囚犯而不对他说句亲切而愉快的话语,不和他逗乐、开玩笑,而且主要的是——这时他一点长官的架子也没有,甚至没有那种居高临下或纯粹官僚习气的亲切。这是自己的伙伴,真正的自己人。不过,尽管他具有这种本能的民主作风,囚犯们在他面前却一次也不曾有过任何失礼或亲昵的表现。恰恰相反。当一名囚犯遇见这位长官的时候,便满脸笑容,摘下帽子,而这时已含笑看到对方向他走了过来。他一开口说话,——便深得人心。真有这样的一些大众化的人物呢。他看上去英姿勃勃,步态稳健而威武。“一头雄鹰!”囚犯们往往这样说他。

令人欣慰的是他对囚犯的信任,不吹毛求疵、乱发脾气,全然没有某些带侮辱性的管理方式。

起初他对那两年世界上所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很感兴趣,他因为坐牢而对世事一无所知;他问了我很多问题,听着、激动着。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怎么他的关切开始集中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炭火蒙上了一层灰烬。仇恨在他的心里日益滋长。

我们后来遇见他穿着老百姓的破旧的常礼服,头戴有一个小帽徽的大檐帽。他凶狠地瞪着囚犯们。可是他一旦脱下身上的军服,便威风扫地了。穿上军服,他是雷霆,是上帝。身穿常礼服,他突然变得什么也不是,有些像听差了。真奇怪,对这种人来说,军服是何等重要啊。


第十六章 逃亡

我确信,写到这里可以搁笔了。而且这些回忆有时使我自己也不禁黯然神伤。何况我也未必能把往事全都回忆起来。以后的岁月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我深信,很多情况已被我忘却。例如,我记得,年复一年,其实年年相似,都在萎靡而郁闷的心情中过去。我记得,那些漫长而乏味的日子是那么单调,仿佛雨后水从屋檐上点点滴落。我记得,只有对复活、更新和新生活的强烈的愿望才使我能坚定地等待和憧憬。于是我终于克制了杂念:我在等待,在计算着每一天,尽管还剩下一千天,我也满怀喜悦地逐一计算日子,送走一天就是埋葬了一天,我会高兴地迎接另一天的到来,因为剩下的已不是一千天,而是九百九十九天了。我记得,在这个时期,尽管有过数以百计的难友,我却陷入了可怕的孤独,最后还爱上了这种孤独。在精神上孤独的我,重新审视我以往的全部生活,逐一思考直至最微末的细节,独自坚定而严格地进行自我审判,我有时甚至感谢命运赐予我孤独,没有这种孤独就既不会有这样的自我审判,也不会有对过去生活的这样严格的审视。是一些什么样的憧憬使我心跳加剧啊!我在想,我决定,我发誓,在我未来的生活中既不会有过去的那些错误,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堕落。我为自己拟定了未来的完整的计划,决心坚持不懈地贯彻执行。我萌生了盲目的自信,相信这一切我都会做到,也有能力做到……我在等待,在迫切地呼唤自由;我要投入新的斗争,重新检验自己。有时我会被一种迫不及待的狂躁情绪所控制……

我想,也许有人会问:难道没有人能逃出监狱吗,这些年来我们这里就没有人逃跑过?我已经说过,囚犯在监狱里蹲上两三年,就会珍惜这些岁月,不由得开始盘算,最好还是避免麻烦和危险,平安地度过剩余的时间,最后合法地获释,出狱后作为移民定居。不过,只有刑期不长的囚犯才会有这样的念头。也许刑期长的人就准备冒险一搏了……

我曾有机会对他的内心世界多少有所了解:他的恬不知耻达到了令人气愤的肆无忌惮的程度,乃至极端冷酷地嘲弄别人,因而激起不可遏止的厌恶。我觉得,假定他很想喝一瓶酒,又假定杀了某个人才能得到这瓶酒,那么他就一定会杀人,只要能悄悄地干,不让别人知道。


第十七章 出狱

记得我是在傍晚牢房上锁后开始看的,看了一个通宵。那是一本期刊。信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往日的生活全都清晰而鲜明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根据该期刊的内容竭力猜想:我已经远远地落后于这种生活了吗?在没有我的时候,他们又有了多少人生感悟啊,现在使他们激动的是什么,现在使他们感兴趣的又是哪些问题呢?我字斟句酌,努力在字里行间探寻隐秘的含意以及对往日生活的暗示;我在寻找在我那个时代曾激动人心的事件的痕迹,而现在我是多么悲伤而真切地意识到了,我与新的生活是那么格格不入,成了弃家出走的浪子。必须习惯于新的事物,了解新的一代,有一篇文章我特别爱读,其署名是我的一个熟人,从前与我过从甚密……但也听得到一些新的名字了:出现了一些新的活动家,于是我如饥似渴地急于了解他们,使我恼怒的是,我能想得到的书是那么少,要搞到书是那么困难。从前,在原来的少校教官当权的时候,把书带进监狱甚至是很危险的。一旦搜出来,一定会查问:“书是哪儿来的?在哪里买的?可见,你是有联络的了……”对这样的一些问题我能回答什么呢?因为生活中没有书,我便不由自主地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内心,向自己提出种种问题,力求解决,这些问题有时使我备受折磨……不过这种情况真是一言难尽啊!……

我入狱是在冬季,因而也要在冬季、在我入狱的同月同日重获自由。我是怎样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冬季啊,怎样满心喜悦地在夏末看着枝头的树叶在凋谢,草原上的青草在枯萎。不过,眼看夏天就已过去,秋风开始呼啸;瞧,已是初雪在漫天飘洒……冬季终于来临,久已期盼的冬季啊!我的心由于对自由的伟大预感而不时在低沉而剧烈地跳动。可是很奇怪:流逝的时间越多,离刑期越近,我却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在最后一天的前夜,我在暮色中最后一次沿着立柱绕着整个监狱走了一圈。这些年来我曾千百次地走遍这些立柱!在入狱的第一年,我曾走出牢房在这里独自徘徊,孑然一身,伤心欲绝。记得我那时曾计算过,我还剩下几千个昼夜。天哪!这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这里,在这个角落,我们的那只鹰度过了囚徒的日子;就是在这里,彼得罗夫时常与我相遇。他现在也不肯离开我。他会跑过来,好像在猜度我的心绪似的,默默地与我并肩而行,好像有什么事使他暗自吃惊。我在心里向我们牢房的那些发黑的木架告别。那时,在初期,它们的冷淡曾使我大吃一惊。也许,它们现在也比那时显得苍老了吧;不过我是觉察不到的。在这一堵堵墙壁之内,曾有多少青春被白白葬送,多少伟大的力量在这里徒然遭到毁灭!必须把话都说出来:要知道,这些人绝非平庸之辈。要知道,这也许就是我国全体人民中最有才华、最坚强的人们。可是强大的力量白白地遭到毁灭,不正常地、非法地、无可挽回地惨遭毁灭。这是谁之罪?

第二天早晨,在出工之前晨曦初露的时候,我走遍了各个牢房,向所有的囚犯告别。一双双长满老茧、坚强有力的手亲切地向我伸了过来。有些人完全是伙伴般地握手,不过这样的人为数不多。有些人已经很清楚,我从此就是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了。他们知道,我在城里有熟人,马上就要从这里出发,到老爷们那里去,并且作为平等的一员和那些老爷们并肩而坐。他们明白这一点,因而与我分手时,哪怕和蔼可亲,哪怕殷勤有礼,但远不像和一个伙伴分手,而是更像和一位老爷分手。还有些人扭头不看我,对我的告辞冷淡地不理不睬。有些人甚至带有敌意地瞟了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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