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竟大起胆,自己站了起来,嘻笑道:“寺庙都是青灯古佛,诵经祷祝的地方,从这一点可说是寺庙吧?”
云游见他从初时的胆小如鼠谨小慎微,到这会察颜观色,又嬉皮笑脸的站起身,尽显小人本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
“若是一所宅子里,尽是些污秽不堪,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挤到一起排队领食,甚至互相争夺打斗,这可还是寺庙么?”
云游一凛,摇头道:“不是。”
那少年嘻笑道:“如此说来,这难民念经有口无心的寺庙却不是是也不是,不是也是么?”
又听他续道:“这济恩寺乃是你们武林中的大派南隐寺高僧空悟禅师所建。
大大小小加起来光在京都便有十余所。
这老和尚倒是慈悲为怀,只可惜捐献了这许多寺庙尽数为一些懒汉所占。
他们好吃懒做,只等着寺庙发救济粮,从无自立之想,活得哪有人样,跟个行尸走肉也没分别。”
云游一愣,想空悟禅师在中原武林受尽贪财敛财的骂名,却原来都用在了救济苍生上面了。不论别人如何诋毁谩骂,他也不提此事,实是有道高僧的典范。
无所求之善乃为至善,至于结果如何却非是自己所能料的。
又想为何空悟禅师行善日久却在中原武林鲜有人知?料来除了两边百姓少有走动外,定是有人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各派相争,又岂容他人赞誉对手,诋毁污蔑向来都是彼此的惯用伎俩,而云游只相信自己所愿信的。
那少年有恃无恐,凑到云游身边嘻嘻笑道:“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们也都是逃兵吧?”
云游惊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少年哈哈一笑道:“笨,你这一开口说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那可不是不打自招了么?又何须我再多费唇舌?”
云游一凛,想竟还被这毛头小子给摆了一道,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赞道:“小兄弟聪明机警,佩服佩服,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嘻嘻一笑:“好说好说,我自小便是个孤儿,更无名字,只有外号,别人都笑我是只小猴子。”
云游吃了一惊,这名字也只有小仙女会常叫在口里。
再看这人骨瘦如柴,却也是人如其名,心想但凡叫猴子的都是鬼精鬼精的人物。
溪辞亦是吃惊道:“小猴子?幕哥哥你不是也有这个外号么?”
那少年一听,立时走上前来,拍了拍云游肩膀,嘻笑道:“好兄弟,原来你也有这么个外号啊,这么有缘,不如咱们结拜个兄弟吧?”
云游瞥了他一眼,喝道:“你小子才多大,一会上有老下有小,一会又是个孤儿,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少年嘻嘻一笑:“兄弟好眼力,我这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么。为了活命总得将自己身世编得惨一些博取同情。
你不是也骗了我跪了那么久么,大伙扯直,谁也不骗谁。”
“你小子口中十句有八句都是假话,便是你这名字怕也是假的,怎教人信你,和你做兄弟?”
“你这人怎如此迂腐?一个名字而已,我犯得着骗你么?你爱叫啥都行,信便信,不信便拉倒。是了,你又叫什么?可说个让我能信的来。”
云游哼了一声,冷笑道:“果然,你说让我说个让你能信的来,那便是你所说的名字是自认我所能信的。我所能信的,那必定是假的。”
那少年哈哈一笑:“非也非也,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不论你所能信,或是你所信,那始终是一个代号,本质上没差别,那也说不上骗不骗人。
便如你叫我阿三阿四,只要你知我知,那就够用了,何必去纠结真假?是吧,小猴子?”
云游生平打架干不过他人,可嘴皮功夫从未言败过,今日不想碰了个小无赖,一番明知是谬论的谬论却也无可辩驳,大有持己之矛攻己之盾的意思。
一旁的溪辞错愕的望着二人,想天下间有一个小猴子已然够乱的了,这会又冒出一个小猴子来,实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那少年凑到云游身边嘻笑道:“喂,兄弟,你是武林中人,那可是会功夫的,可否带我一程?”
云游奇道:“什么意思?”
“你们会功夫自然会飞檐走壁,待会那些真军爷要来抓你们二位冒牌货,可还得仰仗二位的好身手,逃之夭夭才成。”
云游登时明了,这人如此嬉皮笑脸的套近乎,又是结拜兄弟的,却原来是把自己当成了靠山。
他只道中原武人个个都是能飞檐走壁的高手,把功夫当成了一种载人工具,不免好笑。
溪辞听了亦是不悦道:“喂,你这小鬼,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是骡子还是马?
开始我还看你挺可怜的,不成想你这人鬼心眼这么多,我们不会,就算会也不会带你逃的。”
那少年不屑的语气“切”了一声道:“好稀罕么,我还以为中原武林的功夫有多么厉害,原来全是骗人的玩意,幸好当日还没来得及拜那白胡子老头为师。
咦,拜了又如何?我又不吃亏,不就是磕几个头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云游听他东拉西扯,蓦地想到曾经那个动不动就给人下跪磕头找靠山的少年,便如眼前此人一般,也不知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原来被人骗,是这样让人所讨厌的。
便在此时,云游远远听得马蹄声响,几人粗声呼喝道:“前面还有逃兵……”
云游一惊,大叫道:“可给你这小子的臭嘴招来了,快,快逃……”
他刚一说完,那少年头也不回,拔腿便跑。
云游本欲使出那逃窜之法,可这一运气,便觉腹下的伤口疼痛难耐,“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
小白马一直蹲在沿阶草中,见此情景,尖声叫道:“哥哥……”
那少年本已跑出数丈,一听此声,立时怔在原地,又突然跑了回来,看了看那女童,向云游嘻笑道:“好兄弟讲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走一块走。”
说罢便和溪辞一左一右的搀着云游的胳膊向南面而逃。
溪辞诧异的望了那少年一眼,轻声道:“总算你还有些良心。”
三人搀扶着在月下疾走,小白马则在长草中起伏跳跃。
跑不多时便听得身后马蹄声愈来愈紧,几个粗野的声音大喝道:“往哪里跑?”
但见三支长枪倏地飞跃过三人头顶,“嗤嗤嗤”三声,插入沙石地中,正落于三人面前,拦住了去路。
云游溪辞和那少年同时止步,身后分东西两面走出四骑,马上四人各握长枪,将他们三人团团圈在垓心。
溪辞不禁吓得心也怦怦乱跳,紧搂住云游胳膊。
三人回过身,却见身后另有三骑徐徐走近,然却是赤手空拳,显是方才那三支长枪为他们所掷。
那居中的汉子,双腿一夹,马从中走近几步。
云游这才看清,此人四十来岁,颚下一丛短须,眼神深邃,满脸苍痍,正是那边塞守将李年。
他当年参与过北夷之战,和李年会过一面,然那时双方并未留意到对方,是以谁也不认识谁。
更别说云游此时脸上都是污泥,身着兵服,即是相识之人,也未必能够识得出来。
各人看到这些军官的气场,不自觉便心下惴惴。
李年翻身下马,瞪视三人一眼,喝问道:“你们是哪个部下的?又是为何要做逃兵?”
云游立时想到自己又哪是什么逃兵了?当即拱手笑道:“这位将军怕是有所误会,我们连兵都不是,却又何来逃兵之说?”
李年“哼”了一声,怒道:“既不是逃兵,又为何三更半夜在此逃窜?”
云游奇道:“是啊,我为什么要逃?这不是被将军的威严之气给唬住了么。
这荒无人烟的,将军这一声吼,哪怕是妖魔鬼怪亦会心惊胆裂闻声而逃,我等凡夫鼠辈,焉敢在此逗留?”
李年仰天打个哈哈,笑道:“少跟老子来这套,我生平最恨的便是你这种阿谀谄媚的小人。你不承认也罢,可你身上这衣服却又如何抵赖?”
云游一怔,看了看自身,本是欲以用来掩人耳目的,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受其累。
“我说将军,这衣服是捡来的,你信么?”
他一说完,李年和其余六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云游干笑了笑,颇为尴尬。
“荒唐,三更半夜,你却说在此捡衣服玩,当我们都是三岁小孩么?”
此时李年左首一名身穿军服的汉子跳了下马,扭头向那少年瞧了一阵,那少年见了此人,掉过身去,显是相识的。
那汉子指了指他,怒道:“这人可不就是伍长丁安部下的小猴崽子么,你们若非和他是兄弟,又怎逃一块的?还有何话要说?”
云游忙自证清白道:“这可大是冤枉啊,我们和他素不相识,只是凑巧赶到了一起。”
那少年转过身来,急道:“喂喂喂,兄弟,这你过河拆桥可就很过份了啊。说好了好兄弟讲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这么快便翻脸不认人,你们武林中人不是最讲究义气的么?”
云游只想脱清干系,心想若不是你小子,我们又何必逃窜,不觉气道:“谁和你是兄弟了,你这种人,谁搭上谁倒霉。”
那少年也气道:“他妈的,好像是我碰上你才倒霉的吧?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跑没影了。”
二人争论之际,那汉子大喝一声:“奶奶的,吵什么吵,通通跑不了。”
说罢举起马鞭“呼”的便向那少年抽来。
那少年极是灵活,像个猴儿一般,闪到了溪辞侧面,指着那汉子大骂道:“大脸牛,别欺人太甚,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一拍两散。我将你在秋月楼嫖宿的事一一给抖了出来。”
他这么一说,云游看那汉子的脸,倒还真有几分像牛,只不知这少年所说的是真是假。
然他这话的威力也足够,不论真假,总有人信与不信。
那大脸牛一鞭未中,本已恼怒,经他一说,更是气往上冲,一鞭又向溪辞侧身甩去。
那少年绕着溪辞一转,这一转,那鞭子却直甩了过来。
云游顿时明白这小子用意,他是故意将这大脸牛激怒,然后将怒火引到溪辞身上,逼她出手,好险恶的用心。
眼见这人毫无收手之意,一鞭下去非抽中溪辞妹妹不可,云游想也不想,当即伸手过去。
一把扼住那人手腕,正掐在他的列缺和内关两处穴位上,不自觉潜送上一股内劲。
那大脸牛一惊,手腕一麻,如被电击,马鞭脱手。
那少年躲在其后,拍手叫好道:“好功夫,果然是武林中人,深藏不露,这一招便叫“剪断牛蹄”。”
云游听闻功夫二字,心下才知适才情急又不自觉的使了出来。
溪辞拉着云游胳膊,侧向一边。
那大脸牛呆了一呆,又拾起马鞭,大怒道:“你还敢还手,反了天了。”
呼的一鞭直向云游甩来,云游待要以手还迎,倏地一团黑影跳将过来。
那大脸牛“啊”的一声惨呼,却见正是小白马抱住了他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
这一口咬得不浅,小白马满嘴都是鲜血,如是吊在他手臂上的一条小狼一样。
众人都是大为惊骇。
大脸牛痛苦一叫,连连甩手,鲜血连同小白马被甩脱在地。
他又惊又恼,大喝道:“什么鬼东西?”
说罢又扬起鞭子向着在地的小白马抽去。
云游大急,忽听其后一人大声叫道:“住手。”
那大脸牛立时马鞭凝在半空,显是颇具效令。
云游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骨碌碌走来一辆马车,一位英姿飒爽的白衣少年自马车中跳下。
马上几人见了,立即下马,单膝跪地。
李年和大脸牛亦同时拱手拜道:“公……公子。”
待得那白衣少年近前,云游借着皎洁月光一看,不由得张口结舌道:“你……你是……娘娘腔,子……子”
这人正是子月公子,云游听众人唤她为公子,想是不愿自暴女儿身份,可何以这些人会对她如此恭敬?她究竟是什么人?
所幸这话并未让她听见,溪辞则诧异的望着云游,轻声问道:“幕哥哥,你……你识得他么?”
那少年喜道:“这娘娘腔看来来头不小,好兄弟,你识得他最好,咱们有救了。”
但见子月公主走到小白马面前,躬身蹲下,小白马向后退了两步,龇牙防备。
李年关切叫道:“公子小心,这些人有些古怪。”
云游见她并无恶意,是以向小白马安抚道:“白马妹妹,她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子月微微一笑。
“这么可爱的小妹妹,有什么古怪,你们这些粗人连小孩子都要吓唬么。孩子是无辜的,可别教这做哥哥的给带坏了就好。”
说罢子月轻轻抹了抹小白马嘴角的鲜血,握了握她的小手,惊道:“呀,你怎么这么凉,这大晚上的可别把小妹妹冻坏了。
快,去马车里拿件袄来。”
不一会,大脸牛屁颠屁颠的捧了一件灰色袍子递给了子月公主。
子月披在小白马身上,将她抱起。
小白马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大姐姐,似乎能感受到对方有无敌意,并不挣扎。
云游见小白马被子月抱走,心下安定,想女子多半是安全的。
然见她回到马车上,转头又狠狠说道:“临阵脱逃的懦夫,乱我军心,绝不可饶恕。”
显然,子月并未有认出他来。
李年应了声“是”,子月待欲进到马车内,云游情知被定为逃兵的必是死路一条,当下顾不得隐藏身份,大叫道:“是我,是我……我是小张仪……”
子月向他回望一眼,云游双手在脸上一抹,然手掌本是脏兮兮的,一抹之下徒然无功。
子月轻笑一声,想这人声音虽是相似,可皇兄求而不得,这小张仪又怎会在此出现?何况他几时又有这样一个小妹妹?放着好端端的教主不做,却来做逃兵?
是以笑道:“你便是真张仪又怎样,前几日十个有两个自称是小卧龙,三个小凤雏,四个当世吕奉先,还有一个岳武穆转世的。
我大天朝可真是人才济济,你觉得会稀罕你一个区区小张仪么?”
说罢,几人齐声大笑起来,云游不知她这话是说笑还是真有人如此大言不惭。
为了自证身份,急欲将衣服除下。
刚一动手,便听李年厉声喝阻道:“别乱动,你想干嘛,把手放开。”
他深知武林中人多有暗器藏身,恐其狗急跳墙伤了公主,是以拦在云游身前。
云游无法可施,瞧了一眼溪辞,忽而叫道:“她……她是姑娘,不是逃兵,相信我,你们真的误会了。”
但听得车轮滚滚,子月公主早已乘车离开,李年瞪视云游一眼,喝道:“再要胡说八道,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一旁的大脸牛,嘿嘿笑道:“是姑娘又如何,花木兰还替父从军呢。眼下国难当头,谁又能独善其身。”
溪辞一想自己没能完成任务,有愧恩师,又念及那莫疯子,想自己一生孤苦,好多事都来不及做便要草草结束这一生,心中难受,竟默默落下泪来。
那少年奇道:“怎比我还没出息,你们武林中人功夫定然不差,岂可束手就擒?”
云游见溪辞伤心之余,已起奋抗之心,又听他这一说,想到功夫,当即有心运气。
可这一使力,胸腹间的伤口一动,四肢百骸间的气息有如万江奔涌,蓦地只觉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又倒出一大口血来。
全身无力,委顿在地,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