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编年笺校的新范型 评陈永正教授《陈献章诗编年笺校》

诗歌编年笺校的新范型

评陈永正教授《陈献章诗编年笺校》

刊南方周末2019年6月20日,题为“借诗讲学的陈献章”

从事中国古代作家作品研究,最基础的也是必不可少的工作,应该是编制年谱、考订交游和系年作品,这一方面是知人论世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易于见出作家思想和创作演进之迹,同时防止出现以先证后等的硬伤出现,从而造成一连串的误读误判。好的作品编年笺校,实可集年谱与交游考于一体,更增阅读和研究的便利。较早如钱仲联的《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新近如陶敏的《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都堪称典范之作。进而有各种断代文学编年史,傅璇琮、陶敏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之后,赵逵夫等的《先秦文学编年史》、刘跃进的《秦汉文学编年史》、曾枣庄的《宋代文学编年史》都是其中较著者,武汉大学陈文新教授任总主编的18卷1400万字《中国文学编年史》更是堪称集大成者。如此,编年之用,大矣哉!

至于新出作家作品编年笺校,其佼佼者,则非陈永正先生的《陈献章诗编年笺校》莫属,且堪称新的典范。这绝非仅仅是后出转精的缘故,而在于它可能是陈永正先生数十年以笺注为志业的最佳结晶。陈先生早岁师从岭南著名诗人朱庸斋,颇负诗名,后虽为容庚、商承祚二老入室弟子,不久仍转治诗词,尤致力于诗文的选注,先后出版《李商隐诗选》《李商隐诗选译》《韩愈诗选》《黄庭坚诗选注》《晏殊晏几道词选》《欧阳修秦观词选》《元好问诗选》《高启诗选》《黄仲则诗选》《王国维词注》《江西派诗选注》以及《康有为诗文选》《岭南历代诗选》《岭南历代词选》《康有为、梁启超散文选》《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诗选》《顺德诗萃》等十几种,编年笺校则有《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与《屈大均诗词编年笺校》。

陈永正先生以优秀的诗人身份长期进行至为繁难的笺校工作,所得自然远较常人为多,并以之为博士生开设专业课程,讲义《诗注要义》出版后,竟至一时洛阳纸贵,一版再版。《陈献章诗编年校笺》,则可谓《诗注要义》的最佳实践。

一部诗歌编年笺校的优劣,首先从其前言即可看出大概。如果前言能深得诗家三昧,即可侦知笺校必定精彩;如果前言率笔草草,甚至仅止于掇拾陈言,则笺校水准也当止于代查工具书而已,乏善可陈。陈永正先生在本书的前言中,首先告诉我们,陈献章虽是划时代的大哲学家,但一生不事著述,尽付诸诗咏,故有所谓“诗教”之说。因此,想要研究陈白沙文化,首先要从诗歌研究工作开始。但是白沙诗境界高远,推寻匪易,其弟子湛若水作《白沙子古诗教解》,尚被钱谦益讥为“妄加笺释”;陈献章自己也曾说:“他人读拙诗,只是读诗,求之甚浅,何足与语此也。抑犹有未尽者,更讽咏之,千周灿彬彬兮,万变将可覩,神明或告人兮,魂灵忽自悟。虽拙作之浅陋,能以是法求之,恐更有自得处,非言语可及也。”(《与张廷实主事》)因此,如何理解把握白沙之诗,至关重要。

当下最大的问题是,文哲异途,研究陈献章哲学思想者,多与诗隔,想如湛若水那般“妄加笺释”都远远不能,常常在文本之外绕圈子。而研究其文学者,因诗入理,也不容易。陈永正先生虽然自谦说:“近十余年间,本人诵读白沙诗,前后仅十余过,更谈不上讽咏千周,强作笺校,恐亦如先生所讥‘求之甚浅’也。”然而我们观其就如何理解陈白沙“不离乎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妙”的核心理念之示例与解读,真有令人醍醐灌顶之感。如他说《制布裘成偶题寄黎雪青》(海布剪黄云,岭绵装白雪。制为道人衣,方直无周折。吾老不出门,躬耕慕冀缺。黄昏披此裘,坐望梅村月。美人遗我酒,小酌三杯烈。半酣发浩歌,声光真朗彻。是身如虚空,乐矣生灭灭)一诗,“处处可见天机,时时体现天心,鸢飞鱼跃,契合自然,理趣与诗情浑然一体,在邵、朱诗中亦不多见”。附录《集评》中引邹守益语也别会心:“白沙先生诗曰:‘岩前老树藤缠杀,路上横枝竹扫低。’浩然之气,本自刚大,一为物挠,将潜夺而不自觉。不缠不扫,以超于万物,非丈夫其谁任?”陈先生之解读与之异曲而同工。其实陈白沙传心法,“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而每将心法寄之于诗,于其诗实亦不宜妄解,须如“端坐澄心”般反复讽颂。故屈大均《广东新语•诗语》说:“(白沙)先生尝谓人,读其诗止是读诗,求之甚浅,苟能讽咏千周,神明告人,便有自得之处。庞弼唐云,白沙先生诗,心精之蕴于是乎泄矣。”诚然。然当世能讽颂十余过能有所得如陈永正先生者,能有几人?!

再则,陈献章毕竟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同时代的著名理学家胡居仁,都为其诗艺所折服,以至于担心他重诗而轻道:“昨蒙见示陈公甫诗,诵读之余,令人情意浩然。夫公甫资性英明,才气高迈,抱负宏大,居仁所以深为公甫喜也。观其诗,皆雄才大略之所发,其体律句语,又皆高切古健,靡不有法,岂其以此为重而用心乎?抑以此为末而不为所累乎?”(《与丘时雍》)识力甚高的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选其诗一百一十九首,数量远超于同时许多著名诗家,并在《小传》中说:“余观先生之为人,志节激昂,抱负奇伟,慨然有尧舜君民之志,而限于资地,困于谣诼,轮囷结轖,发为歌诗,抑塞磊落之志气,旁见侧出于笔墨之间。”对其“借诗讲学,间作科诨帽桶脚,有类语录”,是持否定态度的,并指斥湛若水“妄加笺释,取为诗教,所谓痴人前不可说梦也”,因此,“人亦有言白沙为道学诗人之宗,余录其诗,则直以为诗人耳矣”。钱穆《理学六家诗钞》也说:“白沙乃以一诗人而高踞理学上座。”陈献章自己论诗,也是首重性情:“欲学古人诗,先理会古人性情是如何。有此性情,方有此声口。”(《批答张廷实诗笺》)并付诸诗歌写作实践。如果不理解这一面,即使日夕讽诵,偏于求理,也将是执于一端,最终难得要领。

陈永正先生在前言中对陈白沙诗学与心学关系的这种深刻、准确与细腻的理解以及示例,则仿佛大纲既明,那笺校之目,自然灿若披锦。

大凡编年笺校之作,成功的前提和基础是底本要好,参校本要齐要全,佚诗更要竭力搜辑。陈献章的诗文集,版本甚多,当下相对最完善最通行的孙通海先生点校本《陈献章集》,使用了十种本子,但还有一些重要的版本,如明弘治九年吴廷举刊本《白沙先生诗近稿》、万历元年何子明刊本《白沙子全集》、万历三十二年许钦赋刊本《白沙先生全集》并未寓目,天启元年王安舜刻本《白沙先生全集》虽列为校本,北京大学孙启华博士认为其“实未见或未利用”。陈永正先生打1998年开始,二十年来竭力搜寻各种版本,可谓搜罗无遗,一网打尽,即此,校笺水准已经见出一斑。特别是吴廷举刊本,为白沙先生晚年手定本,也是传世最早的白沙诗集,前此一直无人关注,不少研究陈白沙的学者,甚至不知道有此本存在;全本藏于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大陆仅湖南省图书馆有一残本。陈永正先生自2006年获得吴本复印件后,即选择以清康熙四十九年何九畴刻《白沙子全集》六卷本为底本,重点参校吴本《白沙先生诗近稿》及正德三年林齐刻《白沙先生文集》二十卷本,明嘉靖十二年高简刻《白沙子集》八卷本,参考明万历九年何上新刻《白沙子全集》九卷本,以及清顺治十二年黄之正刻本,庶几无大遗憾。再藉由黎业明教授《陈献章年谱》,使编年更趋完善;藉由孙启华博士发掘的王安舜本,则使辑佚更加丰富、准确乃至无佚——王本比他本多出三百余首,藉之也可以与先期发现的佚诗比堪确认。此番笺校,共增补诗篇421首,占全部2577首的约六分之一;如此巨量的辑补,不仅使这本编年笺校趋于完善,对陈献章的整体研究的影响也将是深远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学术乃天下之公器,陈永正先生致力于陈献章诗编年校笺,还有两个特别的愿望,一是希望有助于“重编较为准确翔实的白沙年谱”,更希望有一部完善的陈白沙全集早日问世。是以在获得吴廷敬本后,即复印若干份,分赠各高校有关研究人员,包括深圳大学的黎业明先生。现在,黎业明先生编撰的《陈献章年谱》已于2015年出版,编校整理的《陈献章全集》(陈永正先生题写书名)也于日前面世,辑补诗歌360余首,或有陈永正先生是书所失收者。更可喜的是,孙启华博士又正在进行《陈献章全集笺校》,其发掘考索王安舜本,陈永正先生誉为“发四百年未发之覆,厥功至伟”,因此希冀“吴本及王本得以‘再现’,《陈献章集》理应有个更可信的校定本”的愿望,将有实现的可能,白沙之学,亦将因之得以进一步光大。如此,诚笺校之盛事,学术之佳话。

(《陈献章诗编年笺校》,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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