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行文

也许是自打记事起就在新疆的漫天黄沙中生存,亦或是父母于我每每都是一个奔走的背影的缘故,那时的我,一直都以为我的一生将会是漂泊的一生。我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届时的情形:我会背着一个那个世纪流行的泛旧的蓝色大牛仔包,里面装了很多东西,因此鼓鼓的。我将背着它给我的父母留下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个角落靠着睡觉,车来了又将它放到身前拼命的挤上去,之后在一个暂时停留的城市里拼命,继而无数次走过破旧的街道,走过无数个只有自己的夜。

这里的漂泊在文字上看来自然是有几分诗意,但那时的我想到的,其实更多的是恐惧。因为那时所想到的漂泊是为了生存在漂泊,是不甘,是身不由己,是太多太多的迫于无奈。

我也曾亲眼见过那样的漂泊。在新疆几十度的高温下,在一辆破旧的“嘎吱嘎吱”的,只有几个风扇的火车上:密密麻麻的人,豆大的汗水。白日里,他们全都光着膀子,一个挨着一个,或双目无伸的抬头张望,或摇来晃去的闭目打盹。夜里,他们躺遍火车上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没人,无论那上面多么脏,有什么口水,有什么黑色的无法描述的东西,他们都会躺下去。这个时候,如果有什么人要经过上个厕所,都会说:“麻烦,让一下。”而那些被“麻烦”的人,他们有的悠悠转醒却行动迟缓,有的直接闭目不动。这个时候行人要么跨过去,要么直接踩过去。

我也曾经跟他们换烟攀谈,他们说他们年少时如何精彩,他们说自己的女人又生孩子了,他们说孩子被重点高中选上了,他们说五年没回过家了,他们说哪儿钱多就去哪儿,他们说最喜欢的是母亲做的饭。

也许是我还不明白,也或者是直到现在我的父母还在给我留下背影想要为我撑住一切。至今,我已经成人了,都还未开始属于我的漂泊,可是说真的,我早就已经极其渴望一场漂泊了。不过需要承认的是,这里所说的漂泊却并非是我上面所提到的漂泊,我还没有那么伟大,与此相比我还没有那么“成人”,也并不怎么怀念母亲做的饭。

这里的漂泊,从本质上来讲就算得上是诗意的漂泊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周遭的一切都感觉到索然无味。每天的日子在日历上虽然都不再是同一个日子,然而日子里的我却是重复的。那样的重复像极了一台充好了电,安排好了程式的机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暂停,没有等待,没有希冀,没有痛,也没有哭。一切都索然无味,使人发疯。继而无法入睡,因为没有什么是第二天醒来值得期待的,那么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都显得无所谓了。于是,在太多的日子里,我在给自己制造希望,一个朋友来看我、一场第二天不远的出走、一个新的人到来、一次长时间的谈话都会使我感到高兴,感到无以复加的期待。

还是在四年前的时候,我买过一本书——《地粮》,当时我买它的时候已经绝版了,但实在是压不住“人类三大圣经”的名头,我选择了影印版。入手的时候是绿色的纸质封面,比常规的书小很多,也很薄,说是书却更像是尼康相机的说明书。但是翻开之后却是不负那“人类三大圣经”的名头,基本上书中的每一个句子都被我划了横线,也很多次重复的读。从那之后我一直奉此为我人生中的真理之书,走到哪儿都带着,哪天要是什么想不通了就看看。那其中我一直记着一句话,想想,那就是这一切生活发生的缘由:奈带奈蔼,别停留在与你相似的周遭;永远别停留,奈带奈蔼。

所以我早先就是明白这缘由的:别停留在与你相似的周遭,既然一切都相似,那么没有什么是值得我去理解、去感性、去停留的了,也没什么是值得笑,值得哭的了。我曾在很多个夜里因为想到这样的事情感到悲伤,甚至绝望。试想,所有的一切都相似,以至于没有等待,继而你所有的一切,今天、明天、后天,未来的无数个日子都没有期待,而你将重复你今天的到明天、后天,到未来无数个日子,这多么令人沮丧!

因此,我需要漂泊。

然而,我知道真正意义上的漂泊终究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像里尔克那样走在落叶纷飞的道路上写长长的信,我不可能像纪德那样不停的放下周遭的一切之后不停的赶往一个又一个的地方。我只能选择换一个地方,再做长期的停留,然后再回到这个与我相似的周遭,再将这个曾经相似而遗弃的周遭当做一个新的周遭。

于是,当我朋友告诉我有一个机会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义无反顾的答应了。也有朋友说怎么这么快,说走就走。我嘴上虽说着没办法,但其实,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当然,若如北岛先生所说的里尔克,也许并不幸福。因为,那样漂泊的里尔克,那样漂泊的纪德,他们一直都是在寻找一个真正的家。而那样的家,又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因此与其说他们是在找,不如说他们是每天都在绝望的行走。可是,与现在的我相比,能够寻找,能够不停地寻找,不停地走啊走啊,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写过的一篇文字,那是时隔多年之后再去新疆旅行时写的,在那篇文字中我也如此引用到了《地粮》中的这句话。那时我说“我们的生命在漂泊,他需要安息”。现在我发现,从现世的角度来说:我们的生命永远都不会安息,也从来未曾开始漂泊,而它,需要漂泊!

最后需要补充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地粮》最近又被书商看上了,开始大规模的翻印。新的版本书名叫做《人间食粮》,黑色封皮,包装很高档,我也买了一套,然而对于那译文的水准,我个人实在是不敢恭维。再值得一说的是,在《地粮》的开头,纪德说让我看完那本书就放下它,忘记它,去出走,而我至今都无法放下,也无法忘记。虽然我一直奉之为真理,却也一直在违背。

至此,我想附上一首自己的诗算以结尾:

《十一月(其三)》

这不是十一月

我已习惯在染缸中睡眠

不会再对着夜练习发音

不再为了一个词语,

游离于梦的边缘。


或许,我也已经可以开口说话

说出狗,房屋 开端,结束

并轻而易举的说出过去和未来

悲伤不再悲伤,欢乐不再欢乐

没有什么太长,没有什么不远。


带着那些话我走过了十一月

从路边那个孩子的身体中。

他依然在惶惑:

关于制造出来的白天

关于上帝死亡的咒言。


十一月  十一月

十一月是昨天——

一个惶惑的孩子,

他凝望着我,他忧伤的问我:

你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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