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的江湖

摇摇车夫

十几年前的小乡镇是车夫的天下。

那时候汽车并不多,大街小巷、车水马龙间充溢着的是三轮车夫的汗味和吆喝。

招手即停,舒适方便。

规矩是先给钱后上车。一来一去地讨价还价,是坐这种交通工具的必要步骤。车夫和乘客好像非要经过这个步骤才能相互确认成交有效。

其实车夫们从来不肯减价,女人们则常常一脸不满地坐上车。

这种车,前面是三轮自行车的样子,偶尔加个长柄雨伞或者小车灯之类的改装;后面则是有顶篷的后座,像民国时代的人力车,最多能装三个小孩。

车子跑起来,全靠车夫的脚功。可是车夫脚下生风,车身也只是轻轻地摇晃着,像一个喝醉酒蹒跚而走的老头。所以我们小孩子又叫这种交通工具为“摇摇车”

然而这种摇晃是闲适的。有时候摇摇车打江边过,客人会敞着车篷顶。江风拂面,绿柳挽衣,阳光从枝叶之间溜下来,在车夫背上留下各种图案的阴影,是虎狼的形状,文身似的。

摇摇车夫总是眼疾如鹰,能找到最快捷的路径,能避开大部分交通灯,也能惊险地与一辆辆汽车擦肩掠过。他们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穿梭自如,而乘客却不会感觉颠簸。这总让我觉得全镇的摇摇车夫肯定都藏有一幅秘密线路图,上面都标示着镇上不为人知的捷径和小路。

车夫与同行在路上相见,会叽里咕噜很快地打招呼。我从来没有听懂他们讲什么,这好像是他们行业里的暗语,可能是问哪条路客多啊,今天又收入几块之类。后来,我终于有机会懂了

雨夜

这一天下课后,我和姐姐在离家好几公里的一个体育场旁边贪玩,不知天晚,又忘了带伞。

西风吹发,夹带雨意,四周树影幢幢,如鬼魔精怪在兴妖作乱。

终于发现变天了,雨滴悄然打下来。我抓着姐姐的小衣角想跑又不敢跑。这样的天气,妈妈怎么不来接我们啊!

远处钟楼的钟开始敲响,敲得我们心里泛起一阵阵寒意。

“唉!上车吗?”一个车夫急匆匆拐过来。

可是我们没有钱

噢,到了再给也可以。”他咧开嘴嘿嘿地笑。雨水溜进他的嘴唇,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的笑容显得不怀好意。

姐姐拉着我小声说:“这种天气,说不定他会要很贵的钱!而且这个车夫是外地人,把我们卖了怎么办?”

那妈妈不来接我们……”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对,我就是你们妈妈派来的!我知道你们住在南街。“你怎么知道!”姐姐睁大了眼睛,抖着声音说。雨水顺着她头发滴下来。

骗你千吗啊?你们妈妈叫我来的。天落这样大的雨,大家都不做生意了,我还冒雨载你们,有病吗?”

有道理。我们学着妈妈的样子,和车夫讨价还价了几句以后,才上了车。车篷撑开,把风雨阻在了外面。摇摇车孤独地在湿漉漉的黑夜中安静滑行。

这个年轻的车夫在外面淋着雨。他的薄衣紧紧贴着背脊,显出健壮的线条。鬼魅般一路紧随的夜雨和他因为淌汗而蒸腾在发间的袅袅雾气,有那么一刻,让我觉得他是一个踏着轻功来救我们的勇敢侠士。

很快到家了。我们下车后他就走了。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可他竟然忘了要钱!

我们俩浑身湿透地回到家,妈妈居然不在家。这么坏的天气我们又冷又饿。那个车夫真是妈妈派来的吗?如果是,那现在妈妈到哪里去了?

我们换了衣服,跑到邻家嫂子那里。邻家嫂子也不在。太奇怪了,全世界的人都去哪里躲雨了吗?

睡着之前,妈妈终于回来了。她没告诉我们她去哪了,也没有骂我们贪玩,可是她却说,那个车夫不是她派来的!

那晚妈妈去了哪里,那个车夫到底为什么要载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住在南街,这成了我童年一个大大的疑问。后来再坐摇摇车,总怀疑遇到的车夫可能是雨夜里载过我们的那个。

暗语

很多年以后,我长大了。小镇的城建规划里容不下摇摇车了,这种交通工具渐渐地从街头消失

今年回家,我和妈妈回忆起童年坐摇摇车的乐趣,还有摇摇车夫那粗野又神秘的暗语。妈妈这才想起来告诉我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小镇的男人都在外面做工,只有女人在家里。大着肚子的邻家嫂子也是这样的。到了快下雨的时候,邻家嫂子突然肚子痛,要生小宝宝了

她呼应不得,痛苦难当

大钟楼敲一下,痛楚紧一分。

妈妈刚准备去接我们的时候,听到了邻家嫂子的呼声。救人要紧。妈妈想着,孩子们自己应该能跑回来吧。

风缠雨束的晚上,孤零零的街道只有一豆昏灯。一个柔弱的女人扛着另一个痛苦的女人。

一辆摇摇车拐过来。

招手即停,舒适方便。

哎!上车吗?

唉!快

大家都来不及多聊几句。

摇摇车滑过街道,滑过小巷,滑得飞快。

邻家嫂子的汗珠比摇摇车夫的汗珠还大:"“谢……谢……大姐春春你两个细鬼(小孩)……谁接了……”

“哎呀,她们自己会跑回来的。你别管。肯定在体育场玩了,没事。你放轻松,生孩子很快的!”

滑过另一辆同行的摇摇车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车夫很快地打了个招呼,然后风雨里一路冲到了妇产院。

刚下车,车夫就走了,妈妈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他也忘了要钱。妈妈说到这里,我终于懂了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兄弟,你看我客人,多紧急,麻烦帮她到体育场载两只细鬼子到南街!

童年的那些片段终于清晰起来。回到南街的路口,阳光依然从枝叶间溜下来,把地上的阴影印出虎狼的形状。

那些游走的外地车夫,背上顶着太阳印的文身,掌管着整个城镇的秘密捷径图,口里说着行间暗语,粗鲁地流汗,野蛮地过活,对女人和孩子从不肯减钱。

可有时候又不要钱。我想,如果有江湖,那该是摇摇车夫的那种江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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