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庭院 (张如原创)

           

        风雷雨雪,找不到一片屋檐躲避。木门闲窗、庭院台阶、柴扉栅栏、透风的花墙哪去了?

        小区里没院。

        春天,一方小院里,柳絮飘飘,常拂人的眼,伸出手,抓一把柳絮,又放开,去。疑似雪。不对,季节倒挂——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燕子飞来飞去,在屋檐下筑巢,有的去年已经筑好了。含草衔泥,燕声呢喃。蝴蝶、蜻蜓忽隐忽现、翩翩姗姗。台阶前,或有花台,海娜花——花的汁液可以染指甲。玉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点点朱红,煞是好看。一颗爱美的心。

        夏天,下雨,就站在屋檐下,台阶上,头顶屋檐,光看雨还不行,要伸出一双手,接一捧雨水,舔一舔。旁边立着一排鸡,头倒插在翅膀里,单脚独立——鸡,是掌握平衡的大师。也有抬头张望的,不鸣一声。显得肃穆庄严。要是下冰雹,家里的大人,就有一段熬煎。儿童未解桑麻事,跑出屋檐,抱着头,拣一个大的冰雹,凝赏一番。有的就一口吃了。掩护不及,头上也会被砸一个“包”。下冰雹,真是喜忧参半。

          秋天,一片片黄叶纷纷扬扬落下来,铺满一院,人从外面进来,踩上去,松松软软,伴有细碎的声音。台阶上摆着白菜、蔓菁、胡萝卜、一捆葱,屋檐下挂着一辫子蒜、一串红辣椒,还有瓢葫芦,也有玉米棒——是煮熟的,晾干后再食用。也有晾红腌菜、杏瓣的。——到了腌咸菜的又一季,上年的咸菜,便经蒸煮,成为乌黑的红腌菜,抟成团。叫“红”不大确切。故乡言语村鲁。像绍兴的乌干菜。乌干菜,又叫霉干菜。其实就是芥菜。杏瓣,是杏肉,核已去除。晾后即成杏干。嘴里淡出鸟来时,嚼一个。故乡并无名贵花木,果林少有,桃杏而已。在春天的时候,粉红的杏花,足可装点庭院。腌菜、准备冬储。花谢草枯、树木凋零、园蔬下架,易有韶华之叹。夕阳西下、日落黄昏。秋风起,天快要凉了。有些怫郁也难说。

      冬天,寒风呼号,庭院显得有些冷落了。寻柴提炭,匆匆进出。偶然出来,跺脚、搓手、望天。风雪天归来,浑身哆嗦,一进院落,身上便觉暖和三分。不知是身上还是心上——庭院能圈住外面的风寒。风冷,雪不冷。下了雪,乱琼碎玉,飘飘洒洒。北方冬天的雪是壮观的。只有雪是壮观的,下雨,南北方都下。雪,南方下得少。说,北国风光是对的。半壁江山,顿成雪国,是易于产生诗情的。庭院里的雪,格局自然要小。下了雪,小孩要堆雪人——这是一种艺术创造。打雪仗也难免——相煎何急,但也包含一些亲密在里头。多人打雪仗,从不打其中的一个,这肯定是被冷落的一个。这有点像泼水节上的情景。只不过,这里“泼”的是雪,不是水。雪不是水是甚?大人,一扫了之。田野里的雪,当然不会扫,当然也无法扫。外面的雪,事关来年的收成,越厚越好。院子里的雪,不扫,晴天化了,泥脚。大人是现实主义者,小孩是浪漫主义者。小孩要是长大了还是浪漫主义者,而且较多保留了童心,这人就有了诗人的潜质了。我见过不通世故的诗人——心想,这人怎这么不懂事。有人说,你是要看他的诗,还是要他懂事。既要看他的诗,又要他懂事。你这人才真的不懂事。

        庭院里要是豢养猪羊牛马驴骡,须“副院”——乡里并无这叫法。意思是人畜居处、豢养要分设。这种格局,见得也多。敝院旧时并不豢养牲畜。因之也无“副院”。

        我虽知畜对农事是必须——现在,畜已隐没,代之以机械,但对畜并不亲近,包括大大小小的动物,感情是淡漠的,有些是讨厌的。我喜欢植物,杨柳榆松,竹子、荷花——此二种可生成笋、藕,可食。总之,各种花、树……你这是高雅自洁罢。鹤、鹿虽也是不俗的动物了,但我见了也不过尔尔。我还是喜欢植物。高雅的喜欢,我对农作物也甚有好感。我对自己对好些曾亲作的一些作物未能有精深的研究和较为广博的识见感到颇为遗憾。我喜欢看一看、摸一摸、吃一吃,欣赏一番,也愿意在书册中浏览过眼。虽说,不喜欢动物吧,但对山鸡、鹌鹑等类鸟雀还是稍稍有所好感的,不但是可食,且对人并无攻击。兽、畜、禽——好恶依此排序。我的性情可知。也许源自敝院里只养过鸡猪之类。

        我在草原上,曾纵马驰骋一番,也有弯弓发射的时候,这不过是为了造就勇悍之气,减少柔靡之风而专意为之。

      对于水,我是十分迷恋的。无论江河湖海,还是一条小溪,甚至一方池塘,都是属意的。对山,虽是名山高岳,曾登高一呼,也不过一时意气指使。每每亲临山脚,仰观浩叹,我愁登临。如果说喜山,也是只喜观山,而乏力登山。坐缆车,也恐高。肖小丘陵,就更不在意中了。小舟飘摇,度江海余生,水,我所欲也。我对舟楫、桨、橹、渔民、船夫,似有一种向往。——樵夫也无文。钟子期也只是“知音”而已。——这是我的偏见。有一则故事,让我对水手敬服不已。大意是,一个哲学家和一个水手在大海上对话。哲学家问,你懂哲学吗?不懂。那你就失去了一半生命。你懂数学吗?不懂。那你就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生命。对话毕。狂风吹来,哲学家落水,大声呼救。水手大声问,你懂游泳吗?哲学家呛着水答,不会。水手喊道,那你将失去整个生命。我不知道,这二位,哪一个是哲学家。

        一方庭院往往造就一个人的精神格局。这种影响可能是终身的。

      我的家庭,我受的教育,我从事的职业,我的同学、朋友、同事,我读过的书,我思考的范围,我游历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情,我吃过的食物——有人说,你吃了什么,你就是什么……这些都是我的庭院,我走不出我的庭院。即使走出去,也要不时回头颙望。走得即使远些,身上还带着庭院的气息和风尘、形制格局。这方庭院造就了我、滋养了我、濡染了我、束缚着我,规范着我。

        中国人喜欢住四合院,生活在胡同里。讲究处街坊。这种居住方式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端方直正,安土重迁。

        我有两座庭院。一座在苍天大地之间。一座在精神的原野上。这是中国式样的庭院,乡村式样的庭院。后一座庭院里,堆的是中国式样的瓢葫芦,等等。我对此充满眷恋。我要修葺它、维护它、改造它、扩展它,使之更适宜我的居处。

        国外,有些民居和大学,是没有所谓庭院的。但,那是他乡——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

        小区里没院。我快步上楼。楼上或许有。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也影响了和影响着我的思维和行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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