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能看见世界在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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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一个人,这样的冷风天中,如果不是隔壁的烧烤炉子,桌面上的火锅炉子,两样作陪,我估计我会愤怒地甩脸走人。

谁惯的德行!我已经等了他一个小时了。我这样脾性耐心不好的人,能等那么久也算那人是个奇迹。

他来了,踏着吹起的风缓缓走近,一屁股坐下来对着我咧嘴笑,直直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编辑部那边有事耽搁了。”他嘴巴说着,还边拿起我辛辛苦苦烤得金黄的鸡翅,“咔咔”啃了起来。


我当时的白眼一定翻上了天,这老家伙,倒是一点都不客气,按照他的资历,想下班不是不可以,只是他总是放心不下,很多事情都爱自己亲自去做,一来二去,事事堆积,不老是迟到才怪。

谁都不喜欢等人的,我总是这样想,于是开口说道:“阿薛老师,您老人家忙我理解,但咱下次能约个正确点的时间么?您迟到的这一个小时,我都能编完一条片子了。”

旁人总觉得我对这我能尊称为老师的人不够尊重,殊不知阿薛老师将我称之为他的酒肉朋友。

我们在下班时间都是这样的,随意得很。


我说着话的时候,对面那人已经啃起第三只鸡翅了,我撇了一眼那些鸡骨头,默默捞起火锅里的白菜吃了起来。

“唉~我也不想呀,做一个媒体人,哪有那么多准时的,你不是跟我一个部门你不知道,那些小猴子个个不让人省心,错别字我都能改出一大堆来。”

他又说:“不是人人都像你,能让人放心的。”

这话别人听了,一准觉得是在表扬我,但我怎么觉得他在预谋着下一次还让我待在这寒冷的夜里给他烤鸡翅呢?

我把潮汕牛肉丸沾了沾沙茶酱,那股味道我以前不喜欢,现在倒是觉得是吃火锅的必备。

就像我以前并不打算做新闻一样。


“能者多劳这话可没什么意思,您老人家也该放手了,我们呀才是劳苦命。”

他像是想起什么,一下子嚼完嘴里的肉,咽下肚子就迫不及待开口问我:“前两天台风,你们咋样了,听说贼惨啊。”

前两天广东台风来袭,是这一年来最猛的一次,全市停工停课,一副“世界末日”的预备架势,广东里,一年总会有那么至少一次。

“别说了,都是泪。记者出去采访报过来的现场,我们编片子怎么着也编不完,还得去发新媒体视频。”

“嘿嘿,我们那晚都放假耶~”他亮着一口大白牙,把魔爪伸向了第六只鸡翅,碟子里还剩四只。

他故意气我,他们编辑部与我们不同,放假什么的从来按照规定严格执行,别的总不见他们那么积极。

“冷风雨水交加,我们饭都没吃,本来不怕死地出去便利店找吃的,结果刚出电视台,没走几步路风就把伞刮翻了,骨架都散了!”

我愤愤地说道,很是不满阿薛老师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夹了一大把青菜搁他碗里,冲着他假笑。


料想之中的,他的脸都跟那青菜一个颜色了,他嫌弃地撇撇嘴,还是认命地一根根吃着。

他不爱吃青菜,而为了堵住他的嘴,青菜是最好使的,这是我这一年来成为他酒肉朋友后学会的第一课。

但他总不是那么好脾气的,只是对我比较特别,我知道的,他在与我吃的第二顿饭时就跟我说过。

他觉得我是新闻行业里的异类,心中有闪亮亮的灯塔,却活得孤独伶仃。

我当时怎么回答来着?

哦~我说,我好累好困,想停下来,但离我理想中的世界还差得很远。

我想用我能用的新闻行业,去改变这个世界的零星。

“你知道那种感觉吧,风雨交加,冷咧的天,耳边是有呼呼的风声,夜里一片暗沉昏黄,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寂寥恐惧会涌上心头。”我这样说道。


这样的台风天,躺在家里被窝中,吃着薯片看着电影,听到雨滴落在窗面上的声音,和眼前的电影声混杂一起。

这才是正确的操作!

阿薛老师还在和那堆青菜作斗争,他很是艰难地吃完一半,抬眼看了看我,转头伸手去拿勺子捞肉丸。

他不敢笑了,“后来呢?”他这样问,我猜他是为了拖延我而能多吃几颗肉丸。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大家都走了,搭便车的,家人来接的,能走的都走了,演播厅里只剩下我,叫不到车,孤身一人,我当时都打定主意在台里过一夜了。”


我说完,终于开始伸手去拿鸡翅,我再不吃,估计下一次说完话就没了。阿薛老师总是那么迅速的,不管是干什么,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似乎都比我们看得清,所以做得快。

他总能让我越来越活得像自己。

“嗯,我知道。”他似乎在回答我上几句话随口一问的问题,也似乎在说,我的感觉我经历的一切他都知道。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就不能好好生活?至少对自己好一点。”

我没搭话,我也是想的,这几乎成为了我的目标,但我总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以为万事都能做得到,孜孜不倦地反而朝着“累”的方向去了。

我不想延续这个话题。

我吐了嘴里吃得干净的鸡骨头,头都不抬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好话题。”


阿薛老师突然哈哈大笑,我听到他说,傻孩子,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他眼疾手快地把剩下的鸡翅夹到自己碗里,才心满意足地开始认真跟我说:“你呀,还未定性,电视台里的人,哪一个不是风雨兼程一路走来。”

“至少在这,思想工作一刻也不能停。大风肆虐的天气里,我们媒体人也能与警察医生消防相比肩。我们无从选择。”

我有点郁闷,像是一个第一次面对赤裸裸的世界的小孩,想改变却因着渺小而无能为力。我听见自己问:“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这新闻业惯事不能建立在我们的生活里,这样的改变如果需要牺牲,那还算得上是改变吗?”

“这是被同化了,难道连你也是这样吗?”一说起这个话题,我便开始有些难耐。

“你觉得呢?”他却依旧不慌不忙。

“阿薛老师!”我开始变得像一个孩子,颇有些无理取闹地想要得到认同。

我一直认定了阿薛老师能懂我。


夜已凉,天上星光璀璨,暮色深沉,却因着那一整个天涯的亮晶晶而让着吵吵嚷嚷的烟火气息都小清新了起来。

阿薛老师眯了眯眼,半晌道:“你不甘心又舍不得,你当初不想做新闻又莫名其妙坚持,我说你可真矛盾,初见你时可不是这样,究竟是你老了……”

他这般感慨,让我很是生气,我怎么就不是这样了?!我初认识他时,刚入行,曾是半生憧憬和期待都融了进来。

初心不改的。

“你再乱说,我就再也不烤鸡翅给你吃了!”我是真的委屈和生气了,以惯用的玩笑的方式去掩饰我的情绪。

阿薛老师瞬间投降,双手举着嚷道:“别别别,我只是觉得你以前没那么不自信的。”

他笑笑,说:“你是长大了。长大成能看见世界的衰老了。”

世界在衰老吗?我喜欢这句话,似乎能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


“那怎么办?”我瞪大了眼,问他。

“什么怎么办?”他叼着片肥牛,塞进嘴里,烫得他口齿不清。

我着急了,“你说世界在衰老啊,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瞪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等啊,蠢。”

“我们愿意在风雨中前行,不甘于安逸,不就是在等待世界衰老之后的那个重生而年轻的世界吗?”

那么冷冽的夜晚啊,寒风中路边的大排档,一边烧烤炉,一边火锅,一天边难得的繁星,一地忙碌而充实的人们,凑成一堆,竟也成美意。

我听到他低低的一声叹息后说道:“是我老了,而你永远不会。”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世界在衰老,而我在长大,以一个媒体人的身份。

我低头咬了一口土豆片,被火锅的雾气挡得严密的眼渐渐红了,我暗笑自己矫情,愤愤地再咬了几口土豆片。

我没敢抬头,阿薛老师肯定会笑话我,但我回了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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