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吃过的中国鸡蛋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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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点长,没什么实用性,酌情浏览。


可能多数中国人都会有“鸡蛋情结”。

鸡蛋在中国家庭承载了好几代记忆,牵系着长辈对晚辈的情感。在我生命里,鸡蛋是神圣的,是美好原生家庭的幸福,是对亲人的思念,是漂泊异乡却始终不会断舍的根。

我生在80年代,长在农村,村里养牛养羊养猪养鸡养鸭的都有,但牛是用来耕田的,羊是用来生小羊的,猪是配种和生崽的,即便要肉用那也是被主人卖去换钱。换言之,吃不上肉或者舍不得吃肉的家庭也有的是,但蛋尤其鸡蛋每天都有,这东西自然就印在大多数孩子的童年。

我们家条件还行,不差那点猪油猪肉,鱼在河里有的是——我小舅十来岁开始钓鱼,早上河边蹲一小时能带回来一桶,鲫鱼、昂刺、泥鳅等蹦蹦跳跳地就上了桌。但鸡蛋始终就像个平民英雄,没什么特别之处,偏偏就在那些细枝末节的生活往事中被几代人记得真真切切。


我五六岁那会儿,外公还在世,外婆也没有患上阿尔兹海默症。那时,外婆还经常做一大家子的饭,外公口重,菜也就偏咸——下饭而且放得住。时至今日,我印象中的家常菜仍然就是咸口。

外公是村里的老木匠,手里都是那一代手艺人的硬功夫,整套家具下来几乎用不着钉子(那时更没有气钉枪这些),全靠孔槽连接支撑(尚且算作卯榫结构)。而且,外公还是个纸艺人,凭着他那些自制的工具,能将芦苇杆子和五颜六色的纸制作成房子、小人儿、轿子等等,说白了,就是村里白事上烧给亡人的祭品。

每当外公干活儿,我就喜欢在边儿上看着,或者依葫芦画瓢瞎捣鼓一番。

我们家一共四处——外公外婆住着一排,大舅家一排,小舅家一排,南北并排靠着。我家开了个小店,搬到了人流量多些的公路边,走到“大本营”也就是五分钟工夫。有时我晚上不回家,吃完饭就跟外公一块儿看唐国强演的毛泽东——这是他唯一的“偶像”,任何播放毛泽东的电视台他都会看看,重复也无所谓。看累了,我就靠在外公旁边睡着。

早上醒来,外婆有时会用鸡蛋准备“蛋茶”——不需要油煎。待水烧开了,打个鸡蛋不搅拌,成型就带汤捞出,盛在碗里,滴两滴芝麻油,瞬间香气四溢。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鸡蛋也不缺。但外婆做的蛋茶,似乎也没有吃腻。一口咬开,顺势一吸,接着吃完蛋白,再把汤尽数喝完,如今回味仍是意犹未尽。

外公走了之后,外婆几乎也不再需要做饭了,如今她没了记忆力,饮食吃药都被家人照顾着。

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蛋茶”的做法?!


小时候,我和表妹、表弟常在一起玩。他俩的爸妈们——也就是我大舅大舅母、小舅小舅母,30年前就去了宜兴做茶具茶壶的手艺活儿,基本一年到头在外面。

宜兴离老家虽然就三四百公里,但那时交通不便,也没现在这些高速,路上耽误的时间自然不少。逢年或者平时家里有事,舅舅舅母他们才会回来一趟,在家也待不了多久。

每次他们又要出远门,舅母就会提前一天做茶叶蛋。

傍晚,几十个鸡蛋洗干净了,准备好大料卤水放在灶台大锅里一块儿煮开,待鸡蛋煮熟再一个个轻轻敲裂蛋壳,余火继续咕噜噜“炖”着。灶台下没火了,也不着急把鸡蛋捞出,继续泡上一晚。

出发当天早上,舅母再把茶叶蛋捞出,装好带着路上吃。当时路不好走,车开得慢还容易出点小毛病。路上也会经过一些地方设立的所谓“服务区”,其实就是司机他们占点小便宜的饭馆,除了上厕所,也没多少人去吃饭——不便宜也不好吃。

茶叶蛋这种神器,也就派上了用场。

出远门带茶叶蛋这主意,肯定不是舅母她们想出来的——他们年轻时出去一回,可能就知道了。鸡蛋硬实抵饿,个儿不大方便携带,做成茶叶蛋更是不容易变味,路上闷那么会儿也不担心。

其实,舅舅舅母他们出远门也带不了多少,剩下的茶叶蛋基本也都是便宜了我和表妹表弟。家里的茶叶蛋闻着就香,蛋壳剥开,整个蛋都是酱油色。就算咬开,蛋白也几乎全都沁了色,嚼在嘴里都是浓郁的茶香、酱香、咸香。

很多年以后,当我在都市里吃到那种“除了蛋壳是茶叶色,内里跟水煮蛋没啥区别”的“茶叶蛋”时,我才明白,以前那种茶叶蛋叫“家香”。

现在,高速多了,高铁也通了,但舅母她们、我妈这辈人出门,还是保留着带茶叶蛋或者给我塞茶叶蛋的习惯。几年前,我还嫌弃厌烦,劝了她们也不听。但回到都市,那口茶叶蛋我想吃也吃不到。


在外出打工之前,舅舅舅母他们在老家也尝试过不同营生。除了外公传下来的木匠手艺,大舅还画过很长一段时间“中堂”——农村里挂在正中厅堂墙上的大幅玻璃颜料画,也制作过烙画——在夹板上用烙铁烫出山水、迎客松等中国传统图案。

那时除了爱看大舅画画,我跟表妹时不时也会搞搞破坏,比如站在刚画好的“中堂”上踩跳,可能那种玻璃碎裂带着大舅心碎的声音,容易激发熊孩子的好奇心。

我还喜欢蹲在小舅旁边看他雕刻八仙桌上的木板,因为他的大拇指因为常年用力推压雕刻刀而弯曲出我无法做到的弧度。

那时大家都待在老家,谋生。

小舅母不知从哪儿听说,生产加工鸡蛋糕可以赚钱,她便买了烤箱还有一些配套模具,开始在家接起“鸡蛋糕代加工”的单子。村里人觉得新鲜,刚开始不少人还会带着鸡蛋和面粉,来找小舅母下单。小舅母就按着配方比例处理好原料,入烤箱,设置好温度和时间。

每天烤箱刚打开的时候,那股香味隔着很远都能闻到。家里几个孩子要是离得近,第一时间就会赶到现场,毫不客气地蹭几个——客人提供的鸡蛋和面粉,一般都会比预计产量多出几个。


幸福的童年给了我这辈子没怎么走歪路的倔强,更是给我刻下了一个年代的印记。

童年的农村还残存着合作社气息,村干部时不时还会请人来放放电影,他们会提前个一两天在广播喇叭里喊:各位村民,后天在哪哪放电影,晚上几点准时开始,请各家各户自己带着板凳。

等到了那天,我们就早早吃完晚饭,我爸拉着我,带着板凳就往放电影的地方走,一路上心情就像赶赴某个新世界的大门,迫切地想看到门后。一般我都会提早催促我爸,就因为急着要去看现场布置,看银幕那块白布怎么挂上去,看放映员提着那口大黑箱子凭借经验找到合适位置,看他打开箱子,架好放映机,看他取出大盘子胶卷,看他做好一系列前期准备。

村民不管男女老少,不忙的都会提早到场,好像生怕错过开头就丢失一份快乐。大家自发性齐整整坐好,交头接耳聊着家常等待电影开场。小孩个儿矮,顽皮点的就会找个墙头爬上去坐着,两腿往下一挂,前后晃着。家长也不斥责,毕竟他们不在的时候,我们没少爬过——再高的树,我们都能爬上去,祸祸喜鹊窝。

但只要放映机一旦开始转动,场上就安静了。

那时候除了放映员带来的《游击战》、《地道战》等这些老片子,也会有不少戏台班子来村里——一般都是某户人家办席,特地从外地请来唱戏,多是黄梅戏。那些穷秀才变驸马的戏码,我没少看,因为我外婆爱看,重复着看多少遍都不腻,我也就跟着凑热闹。

有次碰着名花旦,外婆一个劲夸人家“嗓子好”。花旦女先生听着心里也开心,就打开了话匣子,告诉外婆:我每天早上都要吊嗓子,吊完嗓子会吃个生鸡蛋。怎么吃呢?就是拿根火柴,在鸡蛋两头各戳一个眼儿,嘴对着一吸。

在边上听到这种新鲜事的我尤其好奇,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照着花旦的方法试一试,结果是充斥着腥味的一嘴蛋液根本没法咽,更别提润嗓子了。

我妈知道这事,告诉我:你这个年纪,要润什么嗓子?浪费鸡蛋!

说完,她在碗里打了个鸡蛋,加了一小勺糖,倒了点酱油,挖了一小块猪油,用筷子打散,再拿滚烫的开水一冲,搅一搅,滴两滴香油,递给我——那一碗熟透的蛋花汤,甭提有多香。

那段时间好像喝上瘾,每天都嚷着我妈做一碗,但新鲜劲过了,我也就不太爱喝了。

2014年在拉萨那会儿,喝酒挺凶的。有回宿醉醒来,我心血来潮想拿它养养胃,自己冲了一杯,但味道不太对,喝完也就没下文了。


这些年在外头,经常能看到一些餐馆,取名叫什么“妈妈的味道”、“外婆的味道”,全部都是名不符实的感情牌。

妈妈是能把普通食材做出我们永生难忘的味道的独特身份。食材就那些普通食材,调料就那些常见调料,但我离开家怎么回忆和模仿都无法做出她的味道。

进入社会工作后,有年我想吃回我妈烧的鸡,给她打电话“咨询”完,我便信心满满地操起锅,但做出来的那道菜,也不知道是我的错,还是鸡的错。

即便简单的荷包蛋,我也效仿不来。

八岁那年,我淋巴发炎,肿痛难消。我爸带我去邻镇找了位远近有名的老中医,老先生给开了几副药,嘱托完煎药方法,还一再强调“要在每天早上5点喝”。

我妈就每天凌晨三四点起来熬药,熬好药再煎个荷包蛋——那药特别苦,我妈做的荷包蛋带甜味,吃着就盖过药苦味。都准备完,我妈5点喊我起床,一口喝完整碗药,连忙咬开蛋白,将蛋液整个吸进口中,吃完再喝瓶当年很流行的中华鳖精。喝完吃完,我啥也不干,又躺下继续睡。

我妈再把那些药渣子,倒在屋前马路上,意为“药倒病除”。

后来,我问她:那个荷包蛋怎么做的?

我妈:就加点糖。

但我还是做不出来。

就像问及其他菜一样,我妈也会回答我:就是热锅放油,然后放菜,炒一炒,再加点盐、味精这些东西,就可以了。

在外面的生活,或许我们做的或者吃到的,是家常菜的味道,但绝对不是妈妈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代表着一个家庭。

年轻的时候,她也只是一个美丽、普通、简单的女孩子,可能也没那么懂烟火气,做菜也不会考虑太多。但有天,她认识了丈夫,有了孩子,她承担起了一些家庭责任。她心里有了牵挂,有了顾虑,她做饭烧菜的时候会权衡孩子喜好、丈夫口味以及自己偏爱等一堆原本并不存在的因素。

一次,两次……长年累月的无数次的下厨,当年那个女孩子无疑就成了家庭饮食起居的中心点。就像我外婆,她做了那么多年的菜,味道里就有我外公偏好的那点咸口。我外婆就连腌鸭蛋,都会特意留出一些黑黑的臭臭的咸鸭蛋,因为那是我外公爱吃的。

小时候,我不吃醋,不吃香菜、香菇等一些食材,我妈烧菜基本就不会用这些。但要是我喜欢吃的,我妈记得更是深刻——时至今日,每次回家,我妈还是会烧几道我爱吃的。而且,我爱吃的基本也没怎么变过。

打小,我不爱喝粥,就爱米饭,尤其蛋炒饭。

蛋炒饭这种好东西,基本一个妈妈,一个味道。每个妈妈都会根据自己孩子的口感、食材等喜好,炒出独特性。

我喜欢青菜,喜欢火腿肠。

我妈每次做蛋炒饭前,会准备好青菜、火腿肠、香葱,一一切碎备着。铁锅烧热了油,鸡蛋不用提前搅匀,直接打在锅中,用铲子快速打散,倒入火腿肠、青菜,翻炒到青菜断生。再加入冷饭,加盐,边翻炒边用铲子按压,以确保配料与米粒融合。米饭稍松散,倒进葱花,撒点味精,翻炒几下,出锅。

最关键一点,灶台铁锅火大受热快,炒饭往往带点焦香味,而且饭粒分明不烂糊,嚼在嘴里每一口都是香浓不能忘怀,一顿一大碗没问题。

三年级前,学校离我家离奇地近,下课的工夫我能回家吃点零食。四年级,我去了稍远点的学校,骑车要十来分钟,我妈给准备的早饭也经常是那一碗熟悉的蛋炒饭。六年级那会儿,班上包含我在内的两三个“神经病”,开始攀比谁更早到学校,于是我妈就得在冬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起来准备早饭。

也不知是我良心发现心疼我妈,还是担心我妈影响我出发的进度,我开始凭借无数次积累的记忆(我妈每次做饭,我喜欢在边上看着),亲自下厨炒饭。那会儿够不着灶台,我还得站在板凳上才行。

在摸索和学习下,我当时给自己做了不少的蛋炒饭,在没有自我嫌弃的状态里度过了六年级,结束了小学。

而今,我三十多了,一年到头在外瞎折腾,回去的少。我妈平时也不怎么炒饭,而且灶台用得少,多数时候都是电磁炉。每次回家那一口蛋炒饭,虽然少了点焦香味,但妈妈的味道始终都在。


伴随那么些年吃过的鸡蛋,人长大了,去过的地方、见到的人也多了。

看了周润发的《老虎出更》,我们开始在啤酒里加鸡蛋,一饮而尽,觉得这事儿特酷。而且,那些加了鸡蛋的鸡尾酒,同样也会有很多人偏爱之。

在南京那段时间,见到了活珠子、旺鸡蛋——蛋壳里有鸡仔,虽然看起来、说起来都有点残忍,但味道还不错,尤其活珠子。

认识了叶子,尝到了凉拌鸡蛋——将鸡蛋煮熟,切成厚片,将香菜、辣椒以及各种调料拌匀。原本以为,类似做法只有北方才有,但南方傣族也会将鸡蛋凉拌——将柠檬、辣椒、蒜、薄荷等一堆新鲜配料舂碎,加荷包蛋拌匀,味道酸辣。

结识了东北朋友,鸡蛋又有了新花样,比如鸡蛋酱、实蛋,烤鸡蛋等。

头回吃煎饼果子那会儿,我对这东西有点着迷,经常去一家地摊上点上一套,加鸡蛋、生菜、火腿肠,撒番茄酱。

前两年看综艺,孙红雷在节目提到了“赛螃蟹”。我也好奇,就照着他的方法,鸡蛋里加生姜和醋打匀,好像真有点蟹肉味。

……

鸡蛋在中国各地家庭菜谱中占据很大分量,甚至还有本书叫《鸡蛋的一百种做法》。如今,我们见识多了,珍惜的好像却少了。

但在父辈这代,鸡蛋仍保留原始的情感,仍象征着很重要的营养来源。

小时候,家里就会经常怂恿我吃水煮蛋——在几代人固有认知里,没几个知道它具体好在哪儿,但一定有好处。以前吃水煮蛋喜欢沾着盐巴吃,但我不爱吃蛋黄,常常会偷偷扔掉,但要是被我爸发现,他一定会说“不吃就给我”。

前两年我妈生病,我爸一个连杀鱼都费劲的人,竟也学着烧菜做饭了。他每天早上起来给我妈煮鸡蛋,后来还向我分享经验:冷水下锅,小水煮个5分钟左右。这样煮出来的鸡蛋,蛋白嫩,蛋黄一点不老。

这两年,我爸开始自己养鸡,从几只到二十几只,他似乎把这当成了乐趣,而且还能每天捡上几只蛋。每次我从家里出门,我妈都会找个白酒包装盒,在底部铺上碎布,装上几十个自家鸡蛋给我带走。

我用它们做过荷包蛋、茶叶蛋、水煮蛋,炒过菜,炒过饭……

但味道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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