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可能是因为生活的种种困惑,我一直在思考人的成长、生活轨迹,以及我们与这个社会的关系。百思而愈感混沌。百无聊赖之际,就重新翻出杜琪峰导演的《放逐》,反复揣摩。因为在我看来《放逐》除了极度隐忍的江湖兄弟情义之外,也是在用帮派的语言在讲述自我的回归以及人与秩序的斡旋。
一放,一逐,好像入世与出世般,踏入与自我解脱般的隐喻。人终其一生,所有经历、思想与追求,终究都是在找一个合理且舒适的度。而这个度终究与成长相关。成长必然入世,而当你踏入这泼天的红尘之中,无数个微小的选择与路途中看似合理的权衡,又是否真的是你自己所认为的那个样子?
黑帮片永远都脱离不了对暴力的渲染与美化。而暴力是这个社会最原始也最令人着迷的一种力。所有的社会形态、社会制度无一例外都是从暴力中得来,而后再演化为秩序。相对的在大的秩序下面,也会有人组成各种小团体,寻求建立自己的小秩序,或是建立强化自己的秩序身份,从而获得某种人人都认可的成就与对自我的掌控。人作为一个独立于社会却又依存于社会的生物,终其一生无非就是在自我与秩序间不断摇摆,寻求与反复实践。
电影的背景是在澳门回归的前三天。因为大秩序监管的暂时无序,导致它的寄生虫:黑帮大飞哥团体自有秩序的强化。期间大飞给吉祥叔设套,最终寻求与蛋卷强的合作也是这种情境下的团体利益策略。没错,电影里的大反派最紧要的任务是不是杀死仇人阿和。对大飞来说,杀死阿和这件事情,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很显然,对于在大飞所掌控的秩序下生存的阿和兄弟五人却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他们仿佛无法摆脱这个秩序强压给他们的命运。这个时候人物的命运关系很有象征意义。此刻,他们虽人人手持利器,却都是弱者。
阿和与大飞的死结是多年前的一次枪击事件。但很明显枪击失败了。而在电影中通过阿泰和阿火的只言片语却告诉我们,多年前的那次枪击事件与他们五人都有关联。阿泰是帮凶,而阿火也至少是他们的盟友或者说是利益分割者。只不过是阿和直面了大飞,给了大飞那要命的一枪。枪杀失败,而后阿和独自跑路,扛下了这次事件所带来的全部影响。其他兄弟四个依旧按照着原来的轨迹讨生活。他们几个人就像是重新缩回到壳里的蜗牛。这件事情所展露的唯一痕迹就是阿和与这个需要五个人共同承受的秘密。
多年前的枪击事件,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他们对于大飞秩序的一次挑战。很可惜,失败了。但也很幸运,毕竟都以各种方式在这个秩序下幸存着。看似还不错,现世很安稳。
此时阿和的回来,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那只轻轻扇动翅膀的蝴蝶一样,对他们竭力维持的生活有坍塌性的打击。对于大飞,则只是一个多年追索不到的仇人愚蠢的现身了,而他可以很轻松结束这件事情。这个时候杀掉阿和对于阿和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最优解。
杀掉阿和的任务,大飞交给了阿火。这也是个很有意思的情节。对阿和恨之入骨的大飞,把杀掉阿和这个事情交给了他很信任的阿火。而阿火是枪击事件的参与者,也是阿和的兄弟。这种人物感情交织也是香港黑帮片很惯常的一种表达。这种人物设定本身就代表着人物命运的无奈与对于人性的考验。这里,对于阿火、阿和,他们都只是秩序的被动接受者。
而后,阿火带着肥仔去阿和的新家,杀掉阿和。同时闻讯的而动阿泰则带着猫去阻止火杀掉阿和。似乎一个兄弟相杀的故事就此展开兄弟几人不同的选择似乎很直白了就此显露。
老旧的小区,初冬,三人,二对一的火拼,随着挡着阿火的那扇门的破碎,电影的第一个高潮也随之落幕。火拼之后的几人,及其自然的开始修补房间,安置家具,炒菜做饭,一起准备一个温馨的晚宴。这很难不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枪击:他们竟是如此的默契。那场要命的火拼就像是老朋友温和的打了一个招呼,像一个久远的约定,又或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同时,必不可免的他们也闯入了阿和的生活。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呼啸着席卷着所有人朝着某种方向走去,而后让你做出选择。阿和在初步确定了久未重逢的阿火和阿泰所表露出来的感情后,选择了把自己的生活直白的坦露给他们,然后让他们做选择。这就像是一次突如其来且微妙易变的博弈和异常温和的感情要挟。至于在要挟什么,那是后话了。
当天夜里,他们决定帮助阿和完成一件事情:帮阿静母子搞一笔钱。然后阿和准备安然赴死,阿火拖出一天时间,而一直坚定的保护阿和的阿泰,则默认了这种解法。这个时候的阿和,阿火,阿泰,就好像是一个三方对立的三角形,他们互相需要对方的帮助。很可悲,多年后的默契只能是他们一起帮助兄弟阿和去无牵挂的赴死。
电影里多次提到他们一起从鸡寮长大,一起出来混。那张五个人年轻的合影也多次出现。那种隐藏在屏幕背后的浓烈感情,好像一直被导演以这种轻描淡写方式狠狠压抑着。暖色调的运用加上人物对各自命运的掌控的无力感,反而让不着痕迹的感情更加浓厚。想想其实,就和我们的现在一样,当初追梦的年纪,追梦的兄弟,到后来都大腹便便,各自在各自的笼子里喜笑颜开并暗自悲伤。这时的他们并没有一笑泯过往,而是选择了更加现实也更加可行的方法解开现实这道难题。他们的解法很简单:不干扰别人现在的生活。这是成年人世界里的通用法则。
他们去谢夫的酒店拿单。他们知晓了金的消息,阿和也无奈的选择鸭涌河餐厅对于蛋卷强的伏杀。在这里阿和试图选择劫金,但好像做了一次无力且失败了的挣扎。从这里开始,我才明白了阿泰。他只是一个对阿和怀着愧疚的人。他对于阿和的保护,只是得知阿火去杀阿和的第一反应,是感性压制了现实理智之后的结果。而在参与这件事情的过程中,现实的各种权衡终究会反抗他的感性。而此刻,很明显阿泰犹豫了。因为他知道,现实情况下,只有杀掉阿和,再护着阿静母子将孩子养大才是这个难题的最优解。存在即合理,现实的摸样就是真实,也他们能够把握的最大限度。这个时候,我觉得阿和就是那个怀揣着梦想撞进了现实,头破血流,却还想着试一次的那个大孩子。可对于其他人来说,现实能够做到的,才是他们去考量的。多年前的枪击大飞与现在的劫金,事件本身性质一样,都是通过对秩序的挑战,从而去获得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但选择却相反,这就是时间与秩序的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像极了每一个颓废似向上中年人。
直到鸭涌河餐厅突如其来的遇到了大飞,杀掉阿和这个最优解不复存在了。他们自己编织的安全空间彻底瓦解了。相对于其他人的游移不定,阿和果断的选择了杀掉大飞。混乱的枪声过后,大飞,阿和双双负伤而走。在这期间,另一个必死无疑者蛋卷强却意外幸存、但也无奈的接受了与大飞的合作成为了大飞的马仔。而始作俑者大飞赚到了预期的合作,也撞破了他们五人的契合。秘密,从此荡然无存。
而后他们去偷车,去黑市医生那里谈价,凑钱,威胁医生救治阿和。这个时候他们虽然依旧各怀心事:阿泰更加愧疚,阿火无奈痛苦,肥与猫坦然接受,但现实让他们重新变成了一个整体。而这个整体在这时并不是坚不可摧。秩序又一次给了他们一次响亮的暴击,而他们的目标变成了逃离,逃离这个秩序的约束。在秃顶的黑市医生那里,阿和得到了救治,阿火和阿泰他们也得到了暂时的喘息。但故事远远没有完结。他们在这里碰到了大飞。生活很调皮,总是喜欢给人惊喜。
在这里的镜头使用很有意思。我觉得更像是一种隐喻。阿和抬起头看向大飞,最后却去寻找那串风铃响起的地方,就像是阿和做了一个梦然后去追梦。大飞那里有他年轻时候的梦,而那串和风铃响起的声音则承载着他现在的梦,他的家庭。这个场景又呼应了影片的开头。在这里我对故事本身又有了一种更完整的猜测。阿和回到澳门是为了给阿静母子一个安稳的家。而在仇人大飞依然掌控着秩序的情况下,杀掉大飞是必要的前提。这个时候,阿和何尝不是在用自己的全部来寻求阿火,阿泰他们的帮助呢?但是很明显,秩序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永恒的压力,他有着超乎你想象的同化能力。阿和的尝试失败了,他的死亡也注定了。
一次以逸待劳的枪战继续在一个陌生且逼窄的空间里发酵。颜色暗淡的帘子在灰尘里乱糟糟的摆动,人们沉闷的呼喊与响亮的枪声呼应。枪声结束后,阿和被抓,阿火和阿泰他们则跑到了楼下。大飞将阿和抛到楼下,又用枪打死。秩序本身掌控者的大飞,成功翻盘。好兄弟阿和死了。但是很意外,他们依旧没有想着报仇,包括后面他们的逃亡一样,从来没提过,这在黑帮片里几乎是不合理的。我想这里应该就是导演想通过电影来给我们表达的一种态度。在苟且了多年以后,他们自认了自己的无能无力。他们也默认了自己是这个秩序的承重者,同时也不自知的成为了这个秩序本身的维持者。这个时候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掩护着肥仔拖着那卷布把阿和救了出来。
阿和已死。他们好像再没了选择的余地,也再没了选择的权利。他们带着阿和逃上车里,却不知去向何处。这时候阿和回光返照一般坐起来:回家。这个濒死的人仿佛点醒了他们。这一段不仅强化了阿和回到澳门这件事情的合理,也给后面他们四人回到谢夫的酒店做了一个小小的埋伏。回家何尝不是在找回失落的自我呢?
在被阿静用枪打的落荒而逃之后,阿火四人无处可去。开着偷来的车随便向着一个城外的方向逃逸。而阿静则在烧掉阿和的尸体之后,带着孩子四处寻找阿火四人。这里我更倾向于阿静其实是想要托付,而不是报仇。因为在后面谢夫酒店重遇之后,阿静在知道阿火穿着防弹衣的情况下却没有开枪打头。这貌似有点不可理解。因为之前的枪击事件,那阿火阿泰他们的默不作声,甚至现在打算杀掉阿和就已经是完全的背叛。而通篇看来,阿静明显是知晓整个事件的始末。但她持枪在手,没有选择杀掉背叛者。我认为两个原因:枪击事件的结果本身对他们每个人来说的不可抗拒与他们各自处境的无奈;他们的兄弟情义依然深切,而且在阿和死后阿静想让其他人放下愧疚,然后将孩子托付于他们。这也侧面加重了电影的悲情色彩。
在阿静被谢夫交给大飞的同时,阿火四人意外的靠着一枚硬币阴差阳错的去往了劫金现场。他们得到了金,并说服了任贤齐饰演的警察,合伙将金运走。
又是一个夜晚,海边,篝火,好酒,老兄弟三五个。对他们来说一直负重前行的生活刚破灭,却又意外的重新点燃。他们分喝同一瓶酒,谈论以后的生活。这个时候,他们都是自己。阿泰想胡吃海喝潇洒一生,阿火想读书,猫想开一家枪店,肥仔说娶老婆生孩子。瞧瞧吧,他们都是被生活裹挟着走到现在的路途上。在此刻,这个夜晚和第一个夜晚又有什么不同?
而此时,大飞的电话打破了他们的触手可及的美好生活。阿静母子被抓,大飞以此要挟他们回去。
毫无意外,无人反对。他们回去了,走的义无反顾。在这之前,阿火摔烂了手机,狠狠咒骂着,咒骂着大飞。就仿佛在咒骂着自己,咒骂着扯淡的生活一样。成年人的辛苦,就是一直在妥协,到最后却发现永远被煎熬。
他们冷静的做好了计划,带着一部分金子前往谢夫的酒店赎人。去到了空无一人的酒店大厅,嚣张的刺了躲在秩序之后的所有人,嬉笑若狂的拍了最后的合影。阿火也硬挨了阿静的几颗满腔怒气的子弹。在谈好用金赎人之后,阿泰将阿静母子嘱咐着带了出去。紧接着毫无迟疑的闭门反身而回。其实这个时候的最优解就是阿火一人赴死。但现在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反身激战,再次向他们妥协了多年的秩序掌控者-大飞发起了致命的挑战。他们把自己从生活的桎梏中解救了出来。那一刻坐在椅子上的阿火,朝着楼梯上志得意满的大飞微微一笑。这一刻,他们坚不可摧。尔后,依旧是枪声响起,所有人似乎都成为了输家。只有他们得到了解脱。一直被迫被“承重”的弱者,最终义无反顾的给了这个世界一次响亮的“暴击”。
在最后,兄弟情义胜过了死亡,当初的情怀胜过了多年的蝇营狗苟。此刻对阿和再无愧疚,对自己再无遗憾,对兄弟无悔当初。到这里,我才读懂,他们惧怕的不是死亡,不是被某种不可抗力压迫的成长,而是惧怕挑战自己的生活本身。
最后的场景是,兄弟几个中枪而卧,相视而笑,气绝而亡。当中有个片段是他们对于那个妓女的哂笑。我想更多的是他们想到了自己。那个哂笑是对于自己过往的哂笑与自己重新选择了生死过后的轻松与释然罢。而那个打扮的浓妆艳抹的妓女拖着那包黄金狼狈逃离的样子,又何尝不像极了一只终日躲在下水道吃尸体的老鼠呢?
我是真希望,真的能应了那句话:随便吧,江湖再见。但愿江湖还能再见。真希望在生活里摸爬滚打多年之后还能遇见那个最真的自己。在多年的蝇营狗苟之后还能有勇气选择做自己。
愿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