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惦念

最近读了女作家马金莲的中篇小说《低处的父亲》,很有些感触。一个心智不全、腿又有点残疾、被老婆孩子都鄙视的“超子”(当地人对此类人的蔑称),半辈子穷得叮当响,终于在政府扶贫搬迁政策实施之后,有了楼房住,生活条件获得改善,但是,家人的冷、热暴力并未因搬迁而稍有停歇,于是,“超子”选择了继续行乞,又成了无人惦记的流浪汉。一年之后,儿女迫于心理压力及街邻舆论,仅在附近寻找了一番。无果,照旧过着没有“超子”干扰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一份认尸启事,宣告了“超子”悲惨的死亡。连“低处”都容不得超子。

马金莲是掌控“细节”的高手。其中有两个细节与本文的宗旨有关,写出来犒劳读者。

贫困农村的整体搬迁,当然是好事。因搬迁而对旧物的舍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连一个“超子”也不例外。在家人忙作一团整理物品时,他不知哪个时辰收揀的“细软”,已装了一麻袋。而他老婆(人出轨,心更出轨)当着众人面扯开麻袋,毫无顾忌地倒出这堆“破烂”。里面全是家人穿过戴过的衣帽鞋袜,其中多是孩子小时侯的衣裳。这些东西分明是老婆塞炕眼的弃物,而他偏把它们当宝贝地收藏在柴窑里,就是準备带到楼房里。“超子”说,我们的纪念么,都是我们穷日子里穿过的么,我拿上去了,想老家了,拿出来看看,反正也不重么!他老婆一脚踢出一团火:屁的个纪念!她点燃了另一团火,“超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堆纪念变成灰烬。

另一个细节是,在搬迁人群就要出发的最后时刻,遍寻不着“超子”,原来他拿着个能装5斤水的塑料瓶子,到七、八里远的山泉灌了瓶水,气喘嘘嘘地赶回来。“超子”嗫嚅地说,我们泉里的水,谁晓得到了楼上喝得上这水吗?你们都本事大,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来,我肯定回不来了,一辈子都回不来,万一我到时候想这沟里的泉水咋办,这可是喝了几辈子的水啊,我肯定会想的……这无异于乞求的一点点要求,却遭到冷潮热讽,连司机都不准带到车上,给他扔到行李箱后,被其他行李挤压一空!

抛开小说炫示的情感纠葛,这两个细节反映的,其实是人与物的关系。人与物朝夕相伴,也会潜入一种情感因素,所以才有睹物思情之说道。即如“超子”这样才智残缺的农民,这种情愫也不会泯灭。某种物件常常是引发惦念的一种由头。乡情在很多时侯,就表现为对物的惦念。爱故乡的山水,在古诗里比比皆是;即使现代诗人,也有山水情怀。有人“日思夜想 

心中惟一的祈愿  就是能把自己    还原成故乡的一片草地  躺着可以  卧着可以”……这是蒙古族的一位诗人斯日古楞的一首诗:《我只想成为故乡的一片草地》。

日久生情,情深难忘,遂成惦念。他们的惦念还会感染别人。公园里的几条小径是用小石子儿铺就的。我每次走上去,由不得想起我家的甬道,一律是石子路,直到月崖才换成方砖。石子路,好走,不存雨水。是郭家院重修之后的一项创意工程,是我祖爷的点子。

引发惦念的往往不是大物件。看见公园放风筝的人那么大的动静,想起我小时候在城墙上扯着自家粘的风筝疯跑;还有,一支许久未用的钢笔、一叠印有“革命委员会”字样的老式稿纸,可能引发你惦念某个温暖的午后,你却焦急地抄写什么人需要的讲稿……

原来,乡愁正是星星点点的惦念砸入心里的痕迹。他乡与故乡之间,此时与彼时之间,总有若干萦怀不散的东西,可供惦念。

惦念是温暖的梦,最适宜永远不醒。

                2018年10月,写于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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