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枉过正 绣绒吐雾竞江流,飞絮东去赴天涯

1916,农历丙辰龙年5月底,太平厅上新式学堂的孩子们第一次有了为期近60天的暑假。西天的红日把它炙热的身影投进了滔滔东去的碧波中,煤驳船“呜呜”的长鸣和着晚归的渔歌在薄暮流莹的江面上回荡。

清风徐徐,看着远处涌向天际的层层波涛,半空中展翅盘旋的成群鹭鸟,船头上的小琼华兴奋极了。虽说是长在江心的太平厅上,可这却是她第一次得了允的能乘船远行。

洋布、丝线、桐油、铁器……都是从太平厅钱家码头的仓库里运上船。顺着江水一路东流,沿途码头上等着接货的口音腔调各有不同,所需货品多少亦总有差异。

等着船在长江上最后一次落了锚,上来俩脚夫扛走两捆草纸后,舱里就清空了。船老大咧开嘴朝少年家秉拱了手,“‘鹏举’好算计,才跟船走了几个春假、年假,往来的货物比我这么多年水上漂的还拎得清爽!”

倚坐在舱门边的少年露出了腼腆笑意,转过头的瞬间煤驳船就拐进了金塞河。佘家庄越来越近了,那大灶上的“余烧饼”(煮鱼时在锅四周摊的面皮子)应该早就满吸了草鱼的汤汁吧,拄着拐的奶奶在天月港的码头上站了有多久哩,房里头铺上的垫盖娘定是又换了新正熏着艾香……可那滔滔江水一路入了海,再远去的到底有多少个码头、多少种口音、多大的天地呢……

煤驳船靠上天月港码头的时候,岸上有十多盏马蹄灯拎在手里头照着,船老大笑得打了哈哈,“托了二小姐的福,老太太亲摆得这大的阵仗来迎!”

仁钰娘远远迎地应着,“那是自然,这可是下了贴才迎得来的远处的娇人儿。若不是晕你这驳子船,我还想着上那太平厅去迎呢!”

仁钰家的走上前来,拿红缎子披风一把将小琼华裹在怀里,“这远的水路,可把娃累着了,赶紧先回去填个肚子歇着!”

仁齐踩着云梯去廊下又添了几盏灯笼,院子里一下子亮堂得多。小琼华对这院中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南北正屋前后通透、两侧厢房左右对称;檐角挑飞翼、回廊饰浮雕;围墙高有丈余,嵌青花小瓦相间……

佘家庄一众婆娘簇拥着赶过来看热闹时,仁钰娘正拉着小琼华上下左右打量得周全,口里头忍不住赞个不停,“这生得和我那家慧又有不同,真是乖到人心坎里去哩。平日里该是含在口里也怕化了般养着,那仁钰伯伯央着我下了帖,你娘老子是驳不过我这把老骨头的薄面,才允了你个小人儿出趟远门的哦!”

“细看这肤色水润得和您老心头的那玉一般,小脸儿粉得似早上的霞哩!”仁钰家的让那家慧三岁离了身边,总归是生了遗憾。现在看着小琼华,便觉得怎么也瞧不够,直想着要把这小人儿狠狠搂进怀里,揉进心里。

月亮从窗格子里照进来,恬静安祥。小琼华躺在床上,竹席传来的清凉很快让四肢舒适通畅起来。她半眯了眼,忍不住拿鼻头去嗅那蚕丝薄被上太阳晒过后的独特清香。少了江风吹过的腥鲜,比那太平厅上的添了许多清爽煦和。

农历六月初,金寨河的大潮来了,碧绿的河水涨到半坡,水烛从细长的叶丛里探出头来。大堤上的春玉米齐了半腰,一株株挺得笔直。堤下的农田里,佃户们正在扫红薯方墩(把泥土筑成墩状),三齿钉耙手里头使得神奇。

小琼华从未曾见过这等的农作场景,和太平厅码头上往来拥挤的热闹迥然不同。此刻,眼前这沉默的、勤恳的、有序的、朴素的都叫她震撼;那一双双嵌在古铜色面庞上的眼晴里,流淌着的是对土地的绻绻热爱和孜孜坚守,莫名就酸涩了她的鼻头。

这望不到边际的平原大地上,有过多少精工细作的繁荣、起早贪黑的劳碌、颗粒归仓的愉悦;又流逝过多少光景风尘、经历过多少雨雪风霜。

少年家秉坐在高处的堤坝上,远远地看那明媚得如水面初荷的女儿家给这寂辽广阔的平原带来生机。她踮着她那双不足三寸的小脚在这片褐黄的土地上舞蹈,她张开她柔软的双臂去拥抱头顶的蓝天;她拿她满腔澎湃的激情、黄鹂般轻灵的欢笑,不作任何掩饰地表达着她的喜爱和赞叹。

这金寨河漫漫的流水呀,摇着岸边的竹筏子晃啊晃;那天月港码头上的灯火呀,照着水里的翘嘴儿(一种极小的野生鱼)游啊游;连着那滚滚的长江水哟,风推着浪啊,浪催着涛;远方传来的究竟是谁的呼唤,又是谁赐与了前行的力量……

云霞在西天舞出了一片火海,杜鹃鸟从落日的余晖里掠过,水牛在池塘里洗刷着一天垢泥,路边的“黄花郎”(蒲公英)微收了它金色的花瓣,远处的村庄笼罩在袅袅炊烟里。

仁齐踩着长凳给院子里上灯(点了灯)的时候,小琼华正把头半窝在仁钰家的怀里歇息,她喜欢这个温婉和气的“姆妈”(伯母)。

一阵微风,摇得墙外的树上的枝叶儿响,鸟雀在巢里忍不住“咕咕”上两声,萤火虫干脆熄了灯隐进了草丛。

仁钰家的拿手轻拍着小琼华的后背,“这一天,家秉尽领着你地里头转,也不知心疼女儿家的脚走不得长远的路。要再招了寒气,可怎向你爹娘交待。屋里头煮着艾叶水呢,待会儿……”

小琼华听着嘻嘻一阵笑,索性把那脸整个儿钻进仁钰家的怀里,“姆妈,总有一天,我要舍了这双小脚,学那路边的蒲公英,绣绒吐雾竞江流,飞絮东去赴天涯。”

“啥是‘蒲公英’,啥绒呀雾呀赴天涯……”仁钰家的住了手。

“就是那‘黄花郎’!”一旁坐着的家秉插上嘴。

仁钰家的低下头来笑了,“傻姑娘,既有个‘郎’字,自指的是男儿,咱女儿身的、缠双小脚,再远又能飞到哪里去。”

小琼华抬起头来,“姆妈,新式学堂里都有了不缠足的女先生哩,那教音乐的女先生还会讲洋文。”

“洋文……”仁钰家的在口头跟着重复了这两个字,声音低微得只能叫自己听见。

第二天清晨,阳光穿透轻薄的雾气洒在河边的坡地上。朵朵蒲公英开得绚丽,挤在路边的、钻出瓦缝的、小巧的、娇嫩的、迎着光的、顶着风的、欢笑的、含羞的……

仁钰家的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朵洒脱随意的是琼华、坚定勇敢的像家慧、清冷孤傲的似仁碧,哪一朵才是自己呢!”

路过仁浩家的扯着嗓子打招呼,“他孃孃,大清早的在这坎坝上想些啥哩!”一双大脚沓双更大的木搭子(木头底的拖鞋)拖在地上。

仁钰家的转过头去扯上嘴角,心里头生出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这佃户家生的女儿到有一双大脚,可地里头从年头忙到年梢(末),连出了这佘家庄回娘家的路也是走不上的。”

晚上熄了灯,仁钰忍不住好奇,“娘说你早上河边上发了好一阵的愣,可是心里头藏着事?”

“没事,听见那小琼华的稀罕话哩!”

“你说你都奔50的人了,跟人小姑娘学的啥!”仁钰口气里带着笑意。

风很轻,梦很长。远方有山河正在召唤,是大地母亲赐与的力量。朵朵绒花撑开小伞,打着旋的飞舞。迎着阳光,朝着梦想的方向,坚定、执着。

十多年后,年轻的琼华失了她生命中的至爱。家秉曾经趟过的长江水呀,滔滔东去不停歇,盛开的琼花儿孤单倔强。佘家庄里的“黄花郎们”继续沿着那走私盐(贩私盐)的水路,去了更远的码头,听过更多的腔调,见了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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