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以后,当我的表弟,顺一,他在某个校外培训机构的小教室里讲着题时,大概一定会忽然恍了神间,回首他的路。
我带着止不住的咳喘,裹了两层内衣,回到这阔别了六年的城市。六年前我转到他乡求学,便和在家乡落学的表弟顺一再没有往来,可顺一是同我一起长起来的,又是代代亲的姑表亲,这里面的儿时的情谊,他大抵不会像抛去这六年的时光般将其抛弃的。
我先坐晚班的公交到了姑母家,姑母见着我来了,自然是很开心的。姑母先搬凑了些关心的闲话,这让我心里不免就暖和了些,似乎连那止不住的咳喘也止住了。她接着又给我盛了碗温热的小米汤,我端着这碗灰灰黄黄的汤,忽地问到:“姑姑,我那表弟顺一怎样?”,姑母正准备为我加汤的手突然就停止了。“顺一啊,顺一……”,她的手只是握着汤勺,在锅中胡乱地搅来搅去。“就是我的表弟,顺一啊!”我不由问地愈发紧了。
我此刻想到表弟顺一的童年,那不愧是一幅徐徐展开的重彩的画卷。顺一自幼口才过人。儿时一提及我的好玩伴顺一,我的父母嘴上便来了兴致,先是捧夸顺一的“人小鬼大”,接着发表对顺一未来的“大胆展望”,最终不约而同地,落到对姑母的“教子有方”,对我的“仍有欠缺”,对他们这对父母的“自愧不如”上。因此儿时每每不巧碰上这千篇一律的套路时,我便要故作气愤,紧捂着双耳,逃回我卧室里去了。
但这儿时的小小气愤,说到底还是对我父母过度“谦逊”的不解与不屑,单纯的对我与顺一的玩伴关系,却是自然丝毫没有任何影响的。
“顺一啊,顺一现在可不容易啊”姑母不觉间停住搅汤的手,“你弟弟高三了,马上还要考大学,走这条路哪里有简单的道理……”姑母叹了口让她脸上皱纹舒展了些的气,“他很难,又让人心疼……”
我不假思索地问到“我表弟向来是很聪慧的,不是吗?”姑母不再说话,她只是安排我早些在她家睡下,并嘱咐我要是有可能,明日抽空去表弟的学校看看表弟,我只得点了头,把很多的话都咽了,留给姑母家一片难言的静默。
这天早晨,我冒着寒冻,坐上了去表弟顺一的高中的早班公交。这一路上车窗外的鸟声人语,都应是被秋晨的萧索惊煞了,我也不禁地咳喘连连,慌忙将今早姑母给我围的围巾捂得愈发用力了起来。
表弟顺一的学校离着姑母家属实不近,经过了约摸着两个小时,我才远远地看到顺一的高中在前方的晨雾中隐隐显出一圈轮廓,我便心想:终于到了
表弟所上的这高中是私立的而并非公办的,因此学校规模便不是很大。学校的门口稀稀落落地种着些合欢树,都因秋的萧瑟冷落而枯黄了,地上满是落叶堆积的泥泞,一扇黑黑的大铁门,极其冰冷地树立在我的面前。我叫喊着学校的门卫开门,我与学校的门卫简单地谈了几句,他了解到我是来探望的以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到:“那你去吧,小子。”我并不回话,只是直直地向表弟的教学楼走去。
表弟的班级在教学楼的三楼,我正上到二楼,就清晰地听见一声尖锐的喊叫,顺着楼道口刺来——“啊呀呀,你们几个,竟是这样的态度的,想必也是学不出什么好成绩的!”那喊叫停了一会,还没在楼内回荡完,却又袭来了:“自己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吧!啊呀我看你们,真是一帮毒瘤……”我此刻已上到三楼来了,寻找这声音的本源,原来是一个高挑身材,散发披肩的女老师。
我走近了看,这女老师的眼球向外鼓着,鼻梁是出奇地高,但她的鼻头却扁而平,额头格外地宽,额面却皱纹堆累,嘴唇是如此地薄,唇上竟丝毫的血色也难以看出。就是她站在班门口,正冲着面前的三个学生喊叫训斥。她每一次怒目而视,眼球便不免要脱离眼睑的束缚,她每一次面带愤怒,额上的皱纹便不免要沸腾,她每一次大发训斥,嘴角便不免要向脸颊四周抢脸上的皮的。
她正在呼呼喘气,手扶着教室的门,一心检讨自己的刚才的言辞还有哪些不够犀利之处时,猛然看到了方才目睹全过程的我了,她先是一愣,接着便说:“嗯,你找谁……”她话还没说完,我就注意到了站在她面前,低着头被训的那三个学生中的一个,他竟给我的脑海一刹那的电流!这是,顺一?我便靠的更近了,他也抬起头来看看我,他忽地也若有所思似的,眼神停留在我的面容上没有散去。
“你是顺一吗?”“表哥……”
我意识到,这就是顺一啊,这是我这六年在他乡,一直念叨着的,儿时的玩伴,我的表弟,顺一啊!
但我很快又意识到,这是顺一吗?
我记忆中的儿时的表弟顺一,是红通而饱满的脸颊,是一双闪着光亮的眸子,是在我家和姑母家的家庭聚会上,滔滔不绝地站起来讲“阖家欢乐”的,那样的聪慧机敏的顺一,是虽然年岁略小于我,却招待着我去他家,并热情地给我倒水的,比我这个表哥都懂事的顺一,也更是脸上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笑颜的,那样的活泼开朗的顺一啊!
单凭着儿时的回忆,我竟不敢断言他就是顺一了,如果是,顺一的改变竟是说不出的大了。
顺一此刻看我的眼神很“空”,这眼神是六年以后突然重逢的疑惑与不解吗?是对我这个表哥的乍然到来而惊慌失措吗?亦或是,因在我面前被这位女老师训斥出丑的尴尬难当呢?我不明白,又或许这只是一种陌生的冷漠罢。
“顺一”,我不禁无数的话语要迸发——他的聪慧,他的明礼,他的热情……
“呵,你认识顺一”女老师忽然斩钉截铁地将刀片般薄而利的话强行插进来,“顺一,就一学习学的不咋的,还不按学校规矩来的孩啊,班级毒瘤。”她双手搭在胸前,有些得意地问“是吧,顺一?很光荣的”,顺一的头又低下去,这次埋的很深,更深。
我此刻心中不免有怒火,但我身处的是顺一的学校,面对的是顺一的老师,就不得已要细细考虑顺一的未来。于是我只得也像顺一那样,摆出莫须有的一种卑微与自责来,压低了声音说:“老师,请问您贵姓?”“孔。”她回答的冰冰冷冷,好似我的确不配提出疑问一般。“孔老师,顺一是我的表弟,您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犯了什么错,哪点错了您就指点迷津,何必大动肝火,称我表弟是毒瘤,这话您又从何说起呢……”
她立刻就对我的“认错态度”起了好感,便得意地点了点头,尖尖的下巴几乎要戳到搭在胸前的膀臂了。“顺一,你自己露露脸,说说自己干了什么事?”顺一却只是站在那里,两个肩膀扛着抬不起来的头,一声不吭。
(时至今日,我仍不清楚那天顺一犯了什么过错,但孔老师对他的厌恶与鄙视,却是不容置疑地真实)
下课铃猛地在这片沉默中打响了,孔老师也终于恩释了顺一和剩余两个栽在那里的学生。我拉着顺一的手,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哥……”我示意他不必多说,他随后便用那发黄的白色校服袖子频频擦着脸上的泪,“哥……我……”“我懂的,那个,表弟你可曾吃过中饭了?”我将话锋极速地一转,问到。“还没有,不过下节课下课就可以吃……”“表弟,说话时看着别人的脸,头抬起来!”“啊?……”接下来便是一段满浸着疑惑的沉默——表弟疑惑我的愤慨高昂,我疑惑表弟的漠然低落……
这最后一节课便是孔老师的课堂了,我站在关着的教室门外,看着顺一上课:他将头抬得高高的——好似他不曾坐在最后一排,他的眼睛盯着写着各种奇异符号的黑板。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孔老师终于将课本在讲台上放下了,摆了摆手示意顺一上来写题,教室里的人瞬间都笑了,顺一的脸色难堪又无奈,拿了粉笔颤颤巍巍地走上讲台,开始还写了几行,后来便发抖着,对着刚骂完他的孔老师乞求,我看那口型貌似是“我……我不会……”孔老师二话不说就拿起了讲台上的课本,打向顺一的头,接着又有尖锐的责骂声传来,话的内容我在教室外就清晰地听见了——“这不会那也不会,学得那狗屁不是的成绩,趁早回家算了还待着这里干什么,寄生你父母吗?干扰你同学吗?影响我心情吗?顺一你的脸皮,可算是我们班最厚的了!”同学们又哗然大笑——似乎那是他们的本职,他们笑语欢声着以赞颂孔老师对顺一的教导,我看那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包括刚才和顺一站在一起被批评的两个学生,也都很自然,顺理成章地大笑。笑声很快吞没了讲台上的顺一,顺一又将头埋得死沉,不言不语,不闻不问。
站在教室门外的我早已怒火难耐,可低头又看见了胸前姑母为我围的围巾——那是姑母常围的围巾,谁知道姑母有多少次裹着这条围巾,站在我此刻的位置,目睹过相同的一幕呢。我攥紧的拳头也忽地松了——这终是我自身的偏激,自私的愤怒,不负责的个人英雄主义,既然顺一都选择了沉默,我这个局外人更是无权爆发的——叹气,释然,然后麻木。
下了课,表弟顺一还被罚在教室里写题,等到大家都吃完了,孔老师才允许他去吃。期间还有个同学走过他的座位,熟练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就笑着去吃饭了。
下午又陆续上了几节课。我看其他老师对顺一的待遇,却也不比孔老师好多少,非嘲即讽。顺一一直就呆呆地坐在他立方体似的最后一排,与外界隔绝开来,面无表情地背着书,刷着题,收获着比其他同学少的成绩,不敢渴望与其他同学同等的尊严与掌声——就只是坐着。
接着表弟又上完了晚自习。我告诉他我该走了。他抬起头,话到了他嘴里,就像一粒石子扔进了井里——声音那么小,那么低,那么沉:“哥……今天的事能不跟我妈说不……”我便点头,也并不打算再次责令要求他抬起头来跟我说话了。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冒出一句话:“顺一,我的表弟,相信自己罢!”他的眼神猛地有了亮光,“是的,我会的,哥……”说完他冲我摆了摆手,便转身朝教学楼走去了。顺一的背影,伴随着不断的抽泣,还有几次用袖子擦泪,以及想,却没有的回头。
我出了校门口,抬头看着校门口稀稀落落的几棵合欢树——月光下一片落叶想追逐到另一片比它先落的落叶,但那是不可能的希冀。我闭上眼,自我安慰到——顺一的路上方的天空,是不同于我的教室里四角的天花板。顺一虽然低着头走着他的路,但他始终是没有停下的,孔老师伸出脚来绊他,顺一跌倒,却以漠然对抗侮辱,同学们张着嘴来笑他,顺一低头,却以麻木隔绝嘲讽。顺一走的这条路,或许对他来说,是早会有,却本应无的罢。
——写于十月二十四日 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