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花人远夕阳斜
文|筠心
我有个感觉,日子是越过越快了。在经过一个寒冷的四月后,又迎来了立夏。遥远的江南老家,大伙儿已经穿上了准夏装;而在此地,我却仍裹着小棉袄。据说这是近年来,荷兰最冷的四月,可是春花毫不理会,依旧绚烂如往年。在疫情弥漫的世界里,每天难得出门散步的时刻,这些随处可见,各色各样的花儿带给我数不尽的欢乐。今年是我在荷兰的第六个春天,我首次践行了欧阳修词:“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同时,也是初次体会了苏轼词:“此心安处是吾乡。”
四月底,荷兰政府迫于民众渴盼自由、享受生活的强烈意愿,尽管每日新增感染数字仍高位震荡,医护人员仍紧张忙碌,还是做出了取消宵禁和开放餐馆露台的艰难决定。在我看来,根本无所谓的两项决定, 在某些荷兰人眼里,却是值得举杯相庆的大喜事。久违的鞭炮声,餐馆门口的人龙,证明了他们的喜悦与迫切。
而我们华人最关注的是接种疫苗与回国探亲。上上周我在小山坡遇见老家香港、来荷兰已四十多年的林生,聊了二十几分钟,内容就是围绕着这两个话题。前几天,先生的同事、新移民王生带着俩儿子来我家,我问那个九岁的长子:“想念中国吗?”他点点头:“嗯,想爷爷奶奶!”对于故国质朴的情感,不以地远,不以日久,而有所磨灭。
在英国变异稍有消停,印度变异来势汹汹的四月,我买了适宜长时间散步的走路鞋;新发现了两条翠色满目的小路,见识了最美人间四月天;我在花盆里,小心翼翼地撒下了豌豆与黄瓜种子,然后耐心地等待它们发芽;另外, 还写了六首格律诗,我大约可以毫无愧色地说——不曾辜负辛丑年的春风耶!
落花(二首)
其一
无风自坠满坪花,褪去邻家半树霞。
小雀啄余春色碎,樱桃枝上又喳喳。
其二
玉蕤紫叶胜仙葩,散学儿童笑语哗。
一缕惊魂千万点,隔花人远夕阳斜。
与我家相隔几十米的邻居,他家前院种着一株姿态舒展的樱花树。年年三月底四月初,高高的一树繁花,如同纷纷拥拥的粉衣仙子,招来大批黄蜂。走近时,嗡嗡嗡的采蜜声不绝于耳。我先生担心花粉过敏,从不驻足;而我却总嫌看不够,每次路过,于花下,抬眼欣赏,乐不思蜀。初见的那年,我已在心里悄悄地为它颁了奖:本小区最美的樱花树,没有之一。
四月的最初数日,天气还算和暖,晴光,无风。有一天下午,我在自家后院的草坪,发现一地粉色的碎花瓣......我知花落无情,但未料它们竟可以隔墙飘得如此远。杜甫诗云:“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而我望着红嘴的小黑雀在落红中蹦蹦跳跳,却想起了苏轼词《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的发端:“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
顾随先生激赏此三句,言:“直透出天地之妙用,自然之神机,自然而然,行乎其所不得不行。”于是,我东施效颦,有了第一首落花诗。不过,我写的全是实景,没有一丝虚构的成分。
第二首小诗咏的是紫叶李,长在离我家百来米远的操场上,连着三大株。那儿有供儿童玩耍的滑梯、跷跷板、沙坑,因此傍晚时分,经常可闻欢声笑语。家乡的文友说,她住的小区里紫叶李已经果实满枝。可是,我们这边的却毫无动静,真是花开花落迟,结果成熟更迟。“隔花人远夕阳斜”,不独是我于紫叶李的心情,应是对所有的春花。
辛丑清明后荷兰大雪
樱花谢了又回冬,一夜皑皑雪压松。
谁道春归无觅处?辛夷帘外色尤浓。
四月的冷,很大原因是由于清明节过后的反常天气。六号、七号连着两天飞雪加冰雹,须臾间,给你一个银色世界。当然,与真正的冬天不同的是,雪融化得很快,来有影去无踪,像一场美丽的春梦。
我家的前院种着松柏、紫玉兰、樱桃树、李树等,而那两天正值玉兰、李花初放。可怜李树下一片狼藉,白色的花瓣儿被打得七零八落。先生隔着窗感叹:“完了,今年甭指望有李子可吃啦,蜜蜂还没来,雪倒是杀了个回马枪!”而我却惊喜地发现,边上的紫玉兰纹丝未动,犹如一盏盏紫红色的灯,在白雪的映衬下,反而是大放异彩,竟比平日娇艳百倍。
有感而发,大约用了二十分钟,我就写了这首小诗,得来全不费劲。配上图,往微信朋友圈一发。老同学袁娘娘留言:“除了'辛夷’不知是啥,其余都读懂了!”看来她不曾读过李商隐诗:“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跟着文友眉山一绝又提出宝贵意见:“‘尤 ’字改一下,直觉音节弱了点。”固执的我却未接受,因为偏爱其“尤其、更加”的意思。而文友航坞樵夫大笔一挥,居然“秒”和了一首,取意颇别致:
域外辛夷夹雪开,猩红疑是旧年梅。
春花不识三冬冷,应与东风起怨猜。
次韵和眉山一绝谷雨
每更节序绪千堆,丝雨无边湿露台。
庭院今宵花落去,天涯几度燕归来?
迢迢云路凭青翼,寸寸乡心锁绿苔。
笋老成竿犹念我,江南梅熟最宜回。
时隔两个月,我终于又完成了一首七律,同时也是人生中第一首和诗,那是谷雨后的第二天。去年听国图的诗词格律讲座时,钟教授介绍写词的技巧:用前人诗。而我在格律诗创作中,却常常倒过来,总是情不自禁地从宋词中获得灵感。这恐怕是因为我肚皮里的宋词比唐诗要稍微多些吧!
比如写这首七律时,我想起了秦观词:“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我想起了晏殊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我想起了稼轩词:“待到来时春尽也,梅著子,笋成竿”。前人的句子与意境里,藏着我真实的心情和感受,这或许就是诗词抚慰人心的原因。
我有两年没有吃过春笋,四月是江南老家笋最多、价最廉的时候。油焖笋、笋蒸咸肉、笋烧雪菜......真是鲜美无比;农家还作兴晒笋干菜,家家户户在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摊,满路笋味飘香。不可否认,思乡的深情有时与舌头相连。至于杨梅,我更是有六年不知其味,小时候因为贪吃,牙齿酸到咬不动豆腐的感觉,永远地留在梦中了。
我知道,今年已错过了春笋,然后又将不可避免地,再次误了梅期......能借着和诗,一抒乡愁,我真要谢谢文友眉山一绝。他的原玉《谷雨》,附录如下:
年年花落恨成堆,春尽今朝懒上台。
忍对林红随水去,不堪暑热伴禽来。
光阴一霎院侵草,心绪半生门掩苔。
衰惫早抛窗外事,宵深泥酒独低回。
八栅栏的春花(二首)
其一
碧桃灼灼醉残阳,珠菊弥弥皎月光。
怎奈东风犹未歇,霜花入镜损新妆。
其二
锦鸡儿报晓晨凉,风信子低眉柳飏。
待到海棠春睡起,无人留步郁金香。
自注:锦鸡儿系花名,色金黄。
我们所在的区,中文直译为:第八道屏障,而我喜欢称它“八栅栏”。读有关春明旧事的文字,获悉北京西城过去有个商业繁华区叫大栅栏,它给了我灵感。不过,八栅栏是住宅区,在E村的最北端,再出去就是出城高速路,人不多,环境清幽静雅。当然,也有热闹之处,那就是花多、树多、鸟多、鹅多、狗多。八栅栏的春花有多繁盛?只看家家的前院后院,已令人目盲,更何况还有小山坡上、小湖边、河溪畔、乃至街头巷尾的公共地带。
先生曾危言耸听——不出五年,我将与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华人一样,罹患花粉过敏症。但幸运的是,我至今安然无恙,得以近距离、尽情欣赏大自然的馈赠。八栅栏的春花有多少品种呢?那绝不是两首小诗可以涵盖!只选特别打动我的数样,入诗而已。
傍晚散步时偶遇的碧桃,在如冬的春天里,血色般鲜艳:操场边小小的珍珠绣线菊,成片成片,壮观得如云似雪;充电场附近的锦鸡儿花,那精气神活脱脱的,仿佛耳旁闻得打鸣声;大柳树下,温顺垂首的葡萄风信子;巷口那家的西府海棠,从玫红的花苞,到粉色的半开,到全放时的粉白,我就不曾有过一丝看厌的心绪;小树林对面那家的前院,疏落有致的一圈郁金香,在晚风中妩媚多姿。
只有一种花令我惊心并厌恶,那就是我头上越来越明显的霜花。稼轩词:“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真真是写入我心里啦!
* 笋图来自网络,其余图片均系作者自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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