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神族大军抵达惑西谷的第五十个夜晚。
衡曜神君依旧在驻扎的营地里等着,等着派出去探山的小兵回来报信,也等着妖王自觉些把俘虏送来。
第二波小兵已经派出去了七日有余,倘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回来,大约也是妖王图涂想让他带个话。
衡曜神君坐在软榻上转着手中的茶盏,若有所思。
从他被委任八荒统帅起,已经过去了五百余年。这五百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替神族守着疆域,遵循先人的教诲,不去干预异族之间的争斗。他扛住了来自天帝的巨大压力,尽职尽责地守着神族的根基。可到头来,他还是不得不陷入这等叫人为难的处境。
衡曜还记得当年自己跟随基延神君四处征战的那段日子。虽然又累又辛苦,还随时可能会丧命,但至少基延神君会与天帝周旋,他们这些将领不必去操心那些朝堂派别间的勾心斗角。
手中的茶盏倏尔停止了转动,衡曜双眸低垂,眼底淌着复杂的神色。
他喃喃出声,“老师……”
祸由贪起,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毕生都无欲无求呢?
有些事情,当你意识到做错了时,尚且还得时间去挽回。可有些事情,当结果摆在眼前时,却会恍然发现连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帐外忽传来通禀,“统帅,派出去的人回来了一个!”
衡曜神君平静地放下了茶盏,“带进来吧!”
茶盏磕到了几案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咚”,伴着帐帘处带入的一阵冷风,一个年轻的天兵走了进来。他目光呆滞,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是了,这人是被妖王图涂放回来传话的。
“说吧!”
小兵面无表情,背书似地道:“若想要人,亲自来谈。”
他说完这句话就闭口继续站得似尊雕像,怪碍眼的。
衡曜神君把这句话颠来倒去来回过了几遍,凉薄道:“回去告诉图涂,要想谈条件的话,就拿出点诚意来。”
传话傀儡听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夜色下,他落单的身影孤独地没入惑西谷的深处,仿佛一个入了冥府的魂魄,知道自己只能往奈何桥去。
第二日黄昏,一个小妖领着一群神仙出现在了惑西谷外神族的营地。他身后的神仙三三两两,都不太精神。衡曜神君派人点了点人头,在确认回来的这两路探兵一个不少后,他让小妖回去给妖王图涂传话。
“看来你们的王也没什么诚意。”
小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下文。他不确定道:“没了?”
衡曜神君唔了一声,“没了。”
传话小妖硬着头皮回去复命。妖王图涂听了这一句不上不下的话,脸都绿了。
图濑在一旁气得跳脚,“那老神仙什么意思!真是给脸不要脸,不识好歹!”
原身模样的图漪正缩在角落里睡大觉,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扰,遂差遣自己的九条尾巴把两只大耳朵给堵了个严实。
图濑看到他就来气,“睡睡睡,你就知道睡!图漪你是猪吗?除了吃和睡,你还知道什么!”
“行了!”图涂呵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都没点儿数吗?”
图漪闻言起身抖了抖一身的好皮毛,惺忪着睡眼转身往洞外去了。
图濑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自己那断了腿的老爹,“那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妖王睨了这不成器的小崽子一眼,“你没脑子吗?不会想?”
图濑脑门正中的那枚朝天弯勾轻轻颤了一下,小声道:“父亲,你的腿还折着,总不能亲自下山去表达你的诚意吧!”
图涂想掐死这只没有用还蠢的小崽子。
毫不知情的妖王长子自顾自地继续琢磨,“难道要把山顶洞穴里的那个神仙太子给他们送去?”
妖王没好气道:“送去?你倒是大方!然后呢?等死吗?”
图濑瘪了瘪嘴,“要不还是把地牢里的给他们送去吧!”
图涂问他,“那你准备送哪个?”
图濑试探道:“送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地牢里的女人?”
“为父且问你,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来救他的那些精锐?”
“既然神族派来了他们的太子外加这么多精锐来救这个女人,大约这个女人比较重要!”
妖王觉得自己生了个傻子,“你都知道她重要了,为什么还要给人送回去!”
图濑为难道:“那不是为了让人家觉得我们有诚意嘛!”
“我真该把你送去给他们当俘虏聊表诚意!”他沉沉叹了口气,面露冷色,“你亲自去一趟,把地牢里的那些精锐送去神族的营地。让癸乙护送你去。”
图濑是个窝里横,乍一听亲爹要他走一趟神族营地,吓得腿都软了,差点没跪到地上。直至听闻后一句,他才略微安了安心。
“父亲果真还是舍不得我!”他嘿嘿一笑,“我这就找豺狼将军去!”
“等等!”图涂叫住了他,“你再带一句话给神族的统帅。便说本王腿脚不便,诚心邀他上来坐坐,叙叙旧。也不用爬山顶这么麻烦,赏个脸抽空去一趟恒天殿便可。”
“可恒天殿还被淤泥堵着呢!一时半刻的,也清理不出个像样来啊!”
“放心,他一时半会也不会来。”他意味深长道,“他总得先找玄烨那小子谈一谈,然后再来恒天殿同本王聊后面的事!”
正如妖王预料的那样,自妖族送回被关押的全部精锐后,衡曜神君并没有马上出发入惑西谷。
妖王要谈之事,即便不去恒天殿衡曜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妖王打的算盘无非是以神族太子为要挟,让神族出兵击退魔族,然后撤离妖族地界。
衡曜并不想折损神族兵力替妖族挡灾,传出去也有损神族颜面,是以他最先想到的是和谈。要和谈的对象便是在神族营地旁驻扎的魔族。
这一任魔尊玄烨的为人,衡曜并不了解。但就他当年夺尊位以及前阵子处理魔族内乱的手段来看,也不是个省油的角色。妖王手里捏着神族要员,神族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而只要神族一日不离开,魔族亦不敢轻举妄动。倘若换成前一任魔尊或者那位被凌迟成泥的穆烈将军领兵,此时大约已是打道回府了。毕竟这是神族与妖族的事情,他们也没必要掺和在里面。可这位玄烨魔尊不一样,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是耗上了!细细想来,其中因由委实成谜。
这僵局迟早是要打破的,若不能和平解决,那只能以一场惨烈的战事来划上句号。嫦娥仙子怀中那只温顺的玉兔急了还会张开三瓣嘴啃人一口,且还叼着不放,更何况是那满口獠牙的妖王图涂!而无论如何,太子殿下是不能有闪失的,否则他就得担了这个罪责,他的满盘计划也将付之东流。
第二日,衡曜带着一队护卫立在了魔族营地口,求见魔尊玄烨。
守营的小兵派人去通报,一去便就去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夕阳西斜,连月亮都悄悄爬到头顶准备出来当班,他们却还在营地外站着干等。
衡曜心了,这位魔尊是在有意摆谱,顺便为难他这神族的八荒统帅了!
好一个不把神族放在眼里的魔尊!衡曜觉得自己之前可能是低估了此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魔族的营地里燃起了篝火,灼灼煌煌,将周遭的景致都融得有些模糊。
冬日的脚步越来越近,夜晚的惑西谷透着深秋的寒,连谷中妖兽都躲在山洞中抵御寒冷。
魔族营地内,一个小兵缩着脖子一路小跑着跑出了营地,立在一群白衣飘飘的神仙跟前,倒是半点都不畏缩。
他还算客气道:“魔尊说了,只许统帅您一人入内。”
衡曜身后的卫队长刚想开口斥责那魔尊猖狂无礼,话还未出口便被堵了回去。
“你们在此等候,本帅自行入内。”
“可是……”
“不必担心。这个事态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小兵领他去了帅帐。帐内灯火明亮,帐上清晰得映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肩膀魁梧,身姿挺拔。衡曜微不可查地敛了敛眉,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魔尊在里面恭候统帅多时,请!”
小兵替他掀起了帐帘。衡曜微微侧头一望,便见里面的人背向而立。此人的手亦背在身后,显然没有设防,也没有做害人的打算。一切都在衡曜的预料之内,他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帐帘在身后合上,遂有一层结界布下。
衡曜神君眼角余光四顾,浓眉拧了起来。
一位魔尊竟还会仙法?!还是说魔族的人新创了个同仙法差不离的魔道术法?
正当思忖间,面前的这个人缓缓转过了身子,轮廓分明的侧颜遂展露了出来。
衡曜登时一怔,当即站得如一棵风中的劲松。
“你……”他失语了。
玄烨悠悠转过头,目光却是冷淡,声音亦是冷漠,“好久不见,衡曜神君。”
衡曜张着嘴,怔了半晌才慢慢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了,“怎……怎么会……”
“怎么会什么?”他明知故问,而后耐心地等对方继续往下说。
衡曜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他许久,千难万难中抓住了一处破绽,“不对,你不是他,你太年轻了!”
“本尊不是谁?”玄烨挑起了一边的眉梢,眼角余光一直定在衡曜身上,不屑地坐回了他简陋的软塌。
营帐内一片可怖的死寂。有那么一瞬,衡曜以为自己在做梦,且还是个颠三倒四的噩梦。他想都不敢想那个早就被烧成一把灰的神仙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跟前,还在同自己说话!这个场景叫他战栗,让他恐慌!
“你究竟是谁?!”他怒了,“你为何冒充他人!”
“本尊冒充谁了?”玄烨好笑道,“本尊有说自己是谁吗?”
“那你为何顶着他的容貌?你究竟想干什么?!”
玄衣魔尊一脸无所谓地敷衍道:“长着长着就长成这样了,本尊也没办法!”
衡曜沉沉地看着他,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愤怒,“戏弄我有意思吗?”
玄烨啧啧一叹,促狭道:“衡曜神君究竟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见到本尊的这张脸如此惊慌失态?”
衡曜的脸色白得发青,他缄口不言了。
“没话说吗?”玄烨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衡曜神君在营地外等了这么久,本尊原还以为是有什么要事。既然没事要讲,那就请回吧!”
衡曜下意识地便抬了腿。他想要逃离这个人,这个营帐,这个噩梦。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魔族营地的,直至护卫队长叫了他好几遍,他才艰难地回过神来。
“统帅,你没事吧?”卫队长复又朝魔族营地里望了望,“那魔尊使了什么拿不上台面的术法暗算你吗?”
衡曜神君失神道:“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这一日夜里,噩梦不断,梦魇纠缠,一直折磨他到了天明。
惑西谷的清晨依旧笼罩在一片茫茫的薄雾中,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好似梦境一般。
衡曜神君披着外袍站在自己的营帐门口,抬眼望去,天边一片惨淡的苍茫。他有点儿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现实、哪个又是梦境了。
脑海内再次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以及那张脸上额间陌生的朱砂,他恍惚了一瞬。
守帐小兵熨帖道:“外头天凉,统帅还是先回帐把衣裳穿齐整了再出来吧!”
衡曜问他,“你见过鬼吗?”
小兵被这一句问得莫名其妙,“统帅,你还好吧?”
他摇了摇头,“无事,忙去吧!”
衡曜默默地踱步回了自己的营帐,呆呆地坐回到了榻边。那些遥远的、不堪回首的过往一一浮现。
……
天帝:“你替本君办事,本君自然不会亏待你。你不是想出人头地吗?那就听本君的,照我的话去做!”
妖王:“你既然是天帝派来的人,本王自然不会为难你。惑西谷东面有一片林子,内接一条密道,你们从那处走便是!”
……
“老师,我知道从哪里走能脱险!你什么都别问,跟着我走就好!”
“苍暮,不好了,魔族在恒水南岸俘虏了我族一队精锐!”
……
衡曜揉了揉额角,呼吸有些紊乱。耳边似又有愤怒的咆哮声萦绕。
……
基延神君:“衡曜!衡曜!你怎么会……你怎么敢……”
苍暮神君:“这里怎么会有妖族大军?我们的援军呢?衡曜……衡曜在哪儿?!”
……
烈火漫延,黑色的烟雾漫天,合着惨烈的叫喊声直冲云霄。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最终变成了一堆堆散发着焦臭味的尸骨。两场大火,抹去了所有证据,将罪行深埋地底。
这便是衡曜此生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岁月。他被天帝威逼利诱,受妖王蒙骗,害死了自己的老师基延神君。又因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对权位的贪念,设计害死了自己的好兄弟苍暮,让司战的血脉彻底湮灭。他一路踩着自己的良知坐上了八荒统帅的位置,终于摆脱了他人的操控,以为可以用余生的功德来弥补之前犯下的累累罪孽。而现在看来,老天爷没有忘记他曾经做过的事,也并不打算宽恕他。
也许,当埋下祸因的那一刻,恶果便已经在不远处面目狰狞地等候着他这个罪人了吧!
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掉,但他还有未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