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列车》：“我”为什么不跟曾丹回家？

老牌文学杂志总是在你快要不以为然时，就冒出一篇好的。《收获》杂志就是这样的。2018年第6期上我觉得好的那篇，是郭楠的《海上列车》。

《收获》的微信公众号这样简介《海上列车》：“我”陪同从事金融业的丈夫去慕尼黑开会。“我”读书时代的好友嫁给了派驻中国的意大利工程师，并随其生活在意大利小镇。两人相约于威尼斯一起游玩。曾经无话不谈的挚友却在游玩的过程中引发了种种心结。时光在青春时代与人妻时代穿插，场景在故乡与香港威尼斯罗马之间交错，曾经的芥蒂和新的矛盾交织在一起，青春时代的理想，全职太太和家庭主妇的尴尬，事业上的无奈和生育的困惑，两个人婚姻的另一面也渐渐暴露了出来……面对自己的不满足和现状，飞速发展的故土，日渐远去的青春，既熟悉又陌生的异乡，婚姻里隐秘的问题，两个女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问号以后，当然就是郭楠的故事。顺着简介的思路，你会觉得郭楠的故事无非是两个嫁作他人妇的旧日同学兼邻居的回忆和抱怨。其实不是。

嫁给金融男并移居到香港的“我”，随去慕尼黑出差的丈夫来到了欧洲，想顺道到曾丹意大利的家里过几天意大利人的日常生活——人之常情。

按照约定，离开德国后，“我”将在威尼斯与曾丹会合。曾丹如约出现在威尼斯的火车站，她一身恍若从前的打扮，让两个人仿佛回到了从前，“虽然是一种微妙的错觉，但我们尽量让这种错觉拖得长久一点”，阅读到此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这是“我”和曾丹相伴行走意大利的愉快开端。然而，这却是“我”和曾丹此次相聚的最愉快片刻。在威尼斯，始于选择便宜一点还是贵一点餐饮产生的分歧，两个打小就貌似亲密暗中却较着劲的女人，让裂隙表面化；到了罗马，因为“我”对曾丹预订的酒店不满，两个大学毕业后分别远走他乡的女人终于意识到分别的日子里对方的变化超出了预期。从梵蒂冈出来，“我”像是突然其实犹豫了很久后告诉曾丹，不跟曾丹回家了。一路上总是悦纳着曾丹的解释和承诺的“我”，突然在人生地不熟的罗马向意大利媳妇曾丹发难，曾丹怎么下得了台？还好，有些乖张的曾丹没有完全丢弃理智，被不耐烦的“我”一把推到墙上后恨声嚷嚷要找警察，那也只是威胁。一通非常憋屈的哭诉后，曾丹抛下“我”转身便走，两个一起长大的女孩就此别过，将成为永远的陌路。

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怎么就说简介所说的“曾经无话不谈的挚友却在游玩的过程中引发了种种心结”，不准确呢？重逢后的共同游玩没能增加闺蜜友谊的厚度，还导致两人从此分道扬镳，这没有错。我不能同意《收获》微信公众号上那一小段简介的，是将两个女人相背而行归咎于了“事业上的无奈和生育的困惑，两个人婚姻的另一面也渐渐暴露了出来……面对自己的不满足和现状”。那么，就算曾丹言语相逼甚至肢体胁迫，也没能改变“我”突然改变的主意，“我说不去就不去了”，“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不肯跟曾丹回家了呢？

就像简介中所说，与曾丹分别以后特别是嫁人以后，“我”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最大的当属随丈夫移居到香港后无所事事。这也许是“我”心里一个很不快乐的因子，却不能成为“我”突然改变计划不跟着曾丹回家的原因。“我”为什么突然不肯跟曾丹回家了？

“我”初到威尼斯时，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去酒店的路上，曾丹不停地告诉“我”，在意大利随时随地会有绅士伸出援手帮忙将大行李箱送到，可是，没有。

第一顿饭，吃得那么潦草，我真以为曾丹不在意吃饭这件事，第二顿饭她们在酒店里吃着从超市买回家的腌肉肠，曾丹却又吃得那么欢。

曾丹预定的罗马酒店差到“我”不能忍受，听“我”碎碎念着想要换一家，“这间酒店我和老戈（曾丹的意大利丈夫）来住过，你怎么就不能住呢。”

“我”不顾曾丹的情绪，选了一家豪华饭店点了一堆意大利美食，说好一路上AA制，曾丹只给点了一份纽扣色拉，还评论“我”盘子里的白松露“像干蒜片”。

……

罗列至此，我又想到了她们在一起吃第一顿饭时“我”像小时候一样不打招呼就从曾丹的餐盘里舀出两勺意大利千层面后被曾丹数落的细节，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两个女人渐渐交恶的原因，那就是“我”忍受不了曾丹总是故意流露出来的一个意大利人的优越感。

“我”像从前一样在她的餐盘里挖两勺曾丹为自己点的意大利千层面，曾丹说，这里的人不这样。

“我”像在香港那样喝干了水杯里的水就扬手招呼，曾丹说，这里的人不这样。

“我”像小时候一样在街道上走着路就挽起了曾丹的胳膊，曾丹别扭着说，这里的人不这样。

……

嫁给意大利人后，曾丹是不是彻底摆脱了儿时因为家庭困顿总是处于“我”的下分的窘迫？

在威尼斯在罗马，每一顿饭曾丹都表示要吃中餐、老戈不愿意吃中餐的自况，隐约透露出曾丹的家庭地位。所选酒店的破败，吃每一顿饭的过度节俭，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和读者，曾丹所嫁也就是意大利日子有些艰难的普通家庭。让少女时代的好友窥破自己意大利生活的真切面目，是曾丹所极不愿意的，可是连装一装门面的可能，意大利丈夫都给不了曾丹。意大利乡间带着花园的房子，也许是曾丹可以炫耀给“我”看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突然不去了，曾丹及时收拾起了失控的情绪，不然，“海上列车”将驶向哪里？

家徒四壁，是曾丹长大的地方；不让读书，是陪伴曾丹成长的父母所为。那一套“我”借给曾丹的海涅诗选，是“我”的善意，也是“我”无意中插在曾丹心头的钢针。忘不掉的疼痛，让曾丹急于摆脱出身的原罪，所以，甩掉爱她的男友试图嫁给法国人，鲜衣怒马地站在“我”对面的曾丹，是她最后的努力。而嫁给并不富裕的老戈，则是曾丹最后的挣扎——《海上列车》，其实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怎么努力怎么挣扎都不能摆脱原生家庭烙印给她的印迹的故事，是缩短了很多很多倍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因为郭楠的《海上列车》，我能明白费兰特的四部曲何以这么走红的原因了：莱侬和莉拉的故事，此地何时没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