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宠物

我是一个机械师,生活在高度智能化的H15区,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是一条叫巴里的狗。和绝大多数狗一样,巴里会竖耳朵,会吐舌头,会摇尾巴。不过,它竖起的耳朵、吐出的舌头以及晃动的尾巴内部都是金属制成的骨架。而且,如果你自己观察的话,你会发现它左后掌上文着一串环形代码。只要通过一般的解码器,你就会得到一句话:亨利制造。

亨利是谁?当然是我啊。没错,巴里是一条机械狗,而我是它的主人,也是他的创造者。

我为什么要造一条机械狗呢? 我想或许是因为每个男人在潜意识都渴望有一条狗。可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不养一条真的狗呢?除了我对毛绒动物天生过敏这一无法生理上无法否认的事实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无法负担起养一条真的狗的高额费用。在H15区,一条3公斤左右的泰迪犬可以买到30000比特,同时每个月还要开销30-50比特的宠物粮食。此外,宠物主人还需要向H15宠物管理协会每月缴纳10比特的宠物关爱税(一个机械师一年收入是1000比特)。如果宠物的体型更大,价钱自然会更贵。

在H15区,交通工具和住宅都比不上一条真的宠物犬贵。手里有没有宠物,宠物是不是真的动物,宠物的体型有多大,往往象征着宠物主人社会地位的高低。而像我这种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当然除了自己动手之外,别无它法。

和真的宠物犬相比,巴里更大的缺憾在于它太聪明了。巴里刚完成的时候,除了有非常强的仿生功能外,还能与家里一切联动,满足我所有主动和潜在需求。巴里不会在家里拉粑粑,不需要我出门溜它,可以通过它眼部的摄像机采集我脸部的信息数据从而分析它是应该出现在我眼前撒娇卖萌,还是躲到某个角落等待被唤醒。它当时的智力水平应该不低于一个15岁的学生。

这样的设计很智能,很人性化,所有的机械师都会这样设计。可是,谁会想要一台智能吸尘器做宠物呢?为了让巴里更“蠢”一点,我设计了一系列有关生物不确定性的算法,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它有一次差点放火烧了我的家。虽然我最终限制了它靠近厨房以及热水器的权限,但它的表现依然难以让我心满意足。

如何设计一条狗的灵魂?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生物之所以有时候出现不可预测的非理性情况,是因为其意识中的情感因素对其理性的判断产生了干扰。关于这一点,人类也是如此。为了表现出非理性而设计的非理性的逻辑其本质是荒谬的。

简单的说,比起完美的意识算法,巴里更需要的一条真正的狗的意识。当无法用数学逻辑拟合出真正的生物意识时,更简单的一种方式是对现有的生物意识进行拷贝和再加工。相比起拥有一条真正的狗,拷贝其生物意识仅仅需要一个价值1比特的量子存储器。

不过,自从H15区出台了生物意识保护协议,除了在严格监管下的学术研究之外,任何对生物意识人为加工行为都足以构成严重的犯罪行为。大多数普通人甚至都没有购买或者租赁人类思维读取器的权限,更别说将其改装以适用犬类的动物。

当然,这难不倒我,因为我是机械师。作为这个复杂庞大的城市系统的千万维护者之一,我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的核查,修正以及保养系统运作的控制逻辑。就好像蚁群中,有些工蚁负责寻觅食物,有些工蚁负责保卫蚁后,而有些蚂蚁负责修护巢穴,而我在H15区扮演者第三类工蚁的角色。作为一只经验丰富的“工蚁”,我的思维早已适应这些常人看起来眼花缭乱的控制逻辑。与或非的组合排列在我眼里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般一目了然。制作一台思维读取器仅仅需要在我工具箱中找到合适的零件进行组装即可。真正困难的是找到合适的数据源。

由于意识是独一无二,一旦被检测到同时在不同的个体上出现两个高度相似度的思维模式,那我拷贝生物意识的罪行将随即泄露,巴里自然也将遭到销毁。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数据源在被拷贝之后,需要被抹除。

为了制作“康斯坦丁”而去谋杀一条生命,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我最终找到了一处动物安乐死医院。在这里,那些富人会为自己得了绝症或者寿命即将终结的宠物安排体面的离世方式。虽然基因技术的发展使得绝大多数疾病都可以被治愈,但宠物管理协会为了合理控制生物群落,禁止将此类技术滥用于动物医疗领域。这项规定对于那些宠物主人有些残忍,不过也让我有了可乘之机。

我最终选择了一条金毛猎犬。它患有严重的肾衰竭,但大脑机能依旧正常。我事先接近了那位实施安乐死的药剂师,告诉他我对金毛猎犬的喜爱,以及为无法负担得起金毛高额的费用而无奈,乞求他在这条金毛临终之前给我一个和它单独相处的机会。最终,我用200比特的诚意争取到了和这条金毛猎犬单独相处的5分钟。在这短暂的5分钟里,我带着实现准备的口罩和橡胶手套,冒着过敏症发作的生命危险,对着条温驯的宠物进行了生物意识拷贝手术。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它依旧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它不知道它的生命即将被人为结束,更不知道同时也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延续。

我手中攥着那枚黑色的量子存储器,向那位药剂师道谢后,快步离开了我刚刚作案的是非之地。我兴奋的踏上了归程,耳畔似乎响起了节奏欢快的背景音乐,不自觉地迈起了轻盈的舞步。也许是过分兴奋了吧,我被一块意料之外的绊倒,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我睁开双眼,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没错,我还是过敏了。耳畔的音乐是过敏后我出现的幻觉,轻盈的舞步意味着我的行动已经失控了,而失去意识说明我当时已经休克了。片刻之后,我立刻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量子存储器呢?我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但是立刻感到全身酸痛,视觉也十分不清晰。我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去揉自己的双眼,却摸到了自己的肿胀和发热的脸颊。从左边的蓝色玻璃墙上反射着从右边窗子里射入的有些焦灼的黄色日光,从中我觉察到了那张陌生的红肿的脸,以及那双泛着光亮的双眼。

我想那个量子存储器应该已经被人捡走了。虽然并不值什么钱,但一旦被人发现里面的秘密,并且将它交给社会治安部。通过调取购买记录,很快就可以查到买主就是我。虽然我现在这般模样估计熟人都认不得了,但只要调查我的额社保信息和住院记录,找到我也是易如反掌。

不行,我必须马上离开。我再次试图从病床中挣扎起来,这次似乎比第一次抬起的角度更高一些了。不过,我很快被一双手按回了床铺。

“你现在还不能起床。”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温柔、缓和、平易近人。

“护士小姐,你不明白,我现在必须出院,我重要的东西丢了。”我的嗓门很大,病房的噪声报警器闪烁了一下黄光,那是警告的信号。

“嘘,注意点声音,这可是病房,”女人把右手食指放在她樱桃红的嘴唇上向我示意。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可能并不是护士。她没有穿天蓝色的护士服,而是穿着一件显眼的黄色呢布短西装,同时留着橘红色的短发,耳垂上还带着蓝宝石的耳坠。我想她应该是个富人,但我并不不认识什么富人。

“抱歉,我不认识您?”

“你这个人可真没礼貌。早知道这样,我就把你人在街上,听天由命好了。”年轻的女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是您救的我?那您注意到我当时手里握着的一个黑色的盒子了吗?”我追问道。

“什么黑盒子啊。没印象了,大概是拽你上车的时候落在现场了。”

什么?这么说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能找的到。不行,我必须立刻起来。我又试图第三次挣扎起身,但还是被对方按倒了。

“女士,你不明白,这样东西对我意义重大。”

我真诚而严肃地看着她,直到她转愠而笑。

“是这个吗?”她拽着挂绳,将黑盒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毫无疑问,当然是它。

“那请还给我,好吗?”

“可以啊,那你先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她露出调皮的笑容,“我好奇是什么值得你为一个量子存储器豁出命去。”

“很抱歉,无可奉告。”虽然红肿的脸颊难以做出表情,但我还是严肃的眼神和语气表达了我的态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凭什么证明它是你的呢?我想我还是把他交给社会治安部吧。”

听到“社会治安部”这个词,我随即服了软。无奈之下,我只好将巴里和盗取意识计划的全部内容如实相告。

“女士,现在我已经将你想知道的一切如实相告了。我的命运就在您的指尖,是把存储器还给我,还是将它送到社会治安部,请您做决断吧。”

气氛似乎在此刻凝滞了良久,我与她四目相对,一直到她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它只不过是一条‘宠物’。不对,它是不过是一堆零件组成的玩具,为什么你愿意冒着犯罪和过敏的生命危险呢?”

是啊,为什么呢?试图回答她这个问题似乎比上一个问题更艰难。前者不过是因为恐惧说出真相后的结果,而此刻是却是对对方是否能理解自己的答案保持怀疑。真的要如实相告吗?一个富家千金,她能顾理解一个日复一日,如时钟般的作息的“工蚁”内心的寂寥吗?我的生活存在于人们的肉眼之外,寄居在高度集成和封装好的黑盒内部,就如同人们抬头看时钟时仅仅是为了得到相对准确的时间,又怎么会在意时钟内部的某个机械齿轮如何周而复始得出转动,如何被别的零件所磨损呢?就像在她看来,巴里不过是一堆零件组成的玩具,或许还没有一台智能吸尘器来的有价值。可对我而言,它是我高度可预知的无趣世界中进行的为数不多的几次未知的尝试。它让我跃跃欲试,有冒险的刺激;它让我心花怒放,有陪伴的感动;它也让我想入非非,试图从现有的囚笼中抽离。这样的答案,可以让她满意吗?

所以我把头背过去,并且说道:“我想有一条真的狗,可是我负担不起,这就是我挺而走险的原因。”

我耳后传来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或许这样的答案或许依旧不能让她满意吧,我心想。

我转过头来,发现病床的柜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盒子。没错,那就是我的量子存储器。我伸出我臃肿的右手去够,已经恢复触觉的指尖却摸索到到了黑盒下面压着的一张纸片。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纸片。这是一张黄色的便签。对着从右边窗户里射入的温暖的黄色日光下,几个娟秀的黑色字样清晰可见:那条金毛也和巴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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