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本每读一遍都会令人有新想法的书。
在阴天的午后,在台风袭城的夜晚,随意地翻开任何一回,看上几页,就好像跟一个老朋友静静地坐着聊了一会天,微风拂面,心里觉温暖而平静。
今天读到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想说说尤二姐。
尤二姐这个人,真是命运坎坷。
很多命途坎坷的人,她们往往善良无争,隐忍和顺。
如果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这自然算得是一种处世智慧。
偏偏,尤二姐是个绝世的美人。
一个拥有倾城绝世的容颜的女子,很多时候都被人们众星拱月般地捧着、哄着,也被很多人觊觎着,被更多更多的人妒忌着。
尤二姐有多美呢?
这是最经典的87版《红楼梦》里张明明饰演的尤二姐剧照。
花为肠肚,雪作肌肤。这是曹雪芹对尤二姐的评价。
肌肤胜雪,貌美如花。
这样一位佳人,为何,偏偏过不好短暂的一生?
(一)
尤二姐的幸与不幸,都从踏进贾府豪门开始。
因为生得太美而被贾府一众男子垂涎,虽是未出闺阁的姑娘,却一直和自己的姐夫(贾珍)、侄儿(贾蓉)纠缠暧昧。
作为姑娘,名声先就坏了。
同样是未出阁的姑娘,她并不像贾家姑娘们那样自重。
因此贾琏在初次见到尤二姐时就是一副嬉皮笑脸调戏良家妇女的腔调。场面甚是不雅。
贾蓉见贾琏对尤二姐有意,便撺掇他娶了作二房。
贾蓉(对贾琏)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报怨,要给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姨儿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婶子那里却难。”
尤二姐是已有婚约在身的人,早已和张华指腹为婚。
当贾琏提出要她做外室的时候,尤二姐却欣然应允。
而当时贾琏正在服丧,停妻再娶,严父妒妻,其间种种不妥,她全然没有考虑。
尤二姐可能不了解贾琏是怎样的人品德行,却也知道贾蓉、贾珍是如何不靠谱的纨绔子弟。
但那是贾府啊,“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四大家族之首的贾府,顶级豪门,胜前未婚夫百倍,便急急许了贾琏。
她任由贾琏在宁荣街后面的巷子里买了二十间房子,瞒着凤姐等家人偷偷地找了几个自己的心腹来伺候,过起日子来。
尤二姐未必不知贾琏不是良人。她多情是真,贪慕贾府荣华却也不假。
(二)
张华当然配不上尤二姐。
想嫁进豪门也算不得什么错。
可她低估了当豪门媳妇的难度。
做妾就更难了。看看贾府周姨娘、赵姨娘的处境就知道了。
她完全没有搞清楚自己作为贾门妾室即将面临的困境。
以及她强大的对手——王熙凤。
那可是凤姐儿。
兴儿笑嘻嘻的……说:“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的他!”
……
尤二姐笑道:“你这小猾贼儿,还不起来!说句玩话儿,就吓的这样儿。你们做什么往这里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别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这张嘴还说不过他呢!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
贾府的下人多数不喜凤姐,背后常常要说她厉害。
凤姐有多么厉害,从下人兴儿这几段话就可见一斑了。
凤姐是四大家族之一王家的嫡女,贾政妻王夫人的内侄女儿,贾母最疼的孙辈媳妇,是荣府实际的当家人。
她的地位,相当于贾府的CEO ,又以手段泼辣狠毒出名。
下人时常和尤二姐聊起府里的正主儿凤姐儿多么厉害。
可尤二姐偏偏不信。或者说,她心里其实是有点不服气的。甚至有点相信贾蓉对她说的话,“只等凤姐一死,便接她进去扶正”。凭什么凤姐这么厉害?她“敢怎么着我”?
以至于竟想着要进府去会会凤姐,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如果足够清楚自己与王熙凤之间的实力悬殊,如果能够认清自己作为妾室的定位,悄悄地安分地过自己的日子,就像她的姐姐尤氏那样,隐忍不发,结局未必如此凄惨。
(三)
要命的是,凤姐很快知道了尤二姐和贾琏的事。
她趁贾琏不在,使出雷霆手段,诓了二姐儿进府。
“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带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伶透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们的嘴,就是二爷回来一见,他也从今后悔,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气,所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的地方儿。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
口蜜腹剑。
尤二姐到底是善良和顺的人,见凤姐说得这样诚恳,竟不免滴下泪来。
她信了凤姐的鬼话。
全然忘记了贾蓉、贾琏对凤姐的愤恨,忘记了下人们劝她不要去见凤姐的话。
带着箱笼细软,跟着凤姐进了贾府。从此,她的命运完全置于王熙凤掌控之下。
(四)
彼时大观园里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众人来看问。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了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
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纳罕,说:“看他(王熙凤)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众人都说凤姐不好,尤二姐偏偏不放在心上。
二姐进府以后,凤姐只略施小计,二姐便常常的缺衣少食,丫环也只拿些剩饭剩菜给她吃。
园中姊妹一干人暗为二姐耽心。虽都不敢多言,却也可怜。每常无人处,说起话来,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因无一点坏形。
自己理亏,只得暗暗忍受。
凤姐的手段多么高明!
她让尤二姐在贾府受尽欺辱,又指使张华去官府告贾琏。
表面上却不露一点形迹。
后来,贾赦赏了一个十七岁的丫头秋桐给贾琏,贾琏喜新忘旧,便也不把尤二姐放在心上了。
那时尤二姐已经怀孕了。
倘若此时她和秋桐一般撕开脸皮一闹,将凤姐虐待她的事彻底说破,不惧贾府权威,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她怀的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孙。
荣国府里,凤姐虽是正妻,毕竟只有一女,若二姐儿生下孩子,或可有她一方立足之地。
又或者,依着她的性子,继续隐忍不发,管她凤姐虐待克扣,管他秋桐出言不逊,且忍着,暗自保养身体,只待到孩子生下再做打算。
可惜,她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美则美矣,却不像凤姐那样能使手段。更经不起折磨和虐待。
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一蹶不振。
贾府请了“胡庸医”来,胡乱诊治一番,开了药方,“谁知竟误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
尤二姐悲痛欲绝。心中自思:
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
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
每次读到这里,都没办法再读下去了。
(五)
尤二姐,是《红楼梦》里众女子中极可悲的一位。
她的美貌惊世骇俗。
这样美丽的一个生命,人生却这样悲剧,却也是她的出众美貌与性格综合作用下的必然结果。
一个人过分的美丽,却没有与她的美貌相匹配的手段和德行,最后终于给自己招来灾祸。
如果她不是那样美丽,像任何一个平凡女子一样;如果不是这样多情,流连于贾珍和贾琏的轻浮爱恋;如果,不是这么懦弱,像她的妹妹尤三姐一样刚强硬气;又如果,她可以像姐姐尤氏那样隐忍一时……也许最终也能在贾府争得一席之地,然后安然地度过一生,而不是年纪轻轻就受尽欺凌独自悲惨地死去。
偏偏,她多情、善良,又懦弱。
还有绝世的容颜。
一朝轻信于人,误许终身。一代佳人,香消玉殒,魂归天外。
令人唏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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