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冬日贫瘠的土地上
有这清瘦的几根树枝
树枝上傲立着几朵甜蜜的小花
清瘦如外婆
甜蜜如我
1
早上起来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想起了我的外婆。
我和小妹的童年、少年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换句话说,外公、外婆陪着我和小妹走过了我的童年与少年,外公走的时候,我刚上小学,外婆走的时候,我小学毕业。
我已经不能清晰记得外婆的模样了,但她清瘦、慈祥的印象,刻在我心头,我想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外婆家离我家只有三四百米路。小时候,父亲母亲每天都要到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我们便随外婆一起生活,每天就住在外婆家。
虽然和外婆曾经如此的朝夕相处,但无情得能磨灭一切的岁月,让我已经记不得多少了。回忆星星点点,随记下来,纪念我的外婆。
2
那时夏天的时候,农村没有电,外婆闲下来时,便让我们坐在她的身旁,是那么那么的近。外婆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手摇着芭蕉扇,摇一会儿,手酸了,就让我们坐到另一边去,换只手摇。世间最凉的风,莫过于此。
傍晚时分,外婆早早煮好稀饭,将竹床搬到门前的稻床上,等外公忙完农活之后,就开饭。小时候啊,小孩子们消化快,一餐不待一餐,好像顿顿嗷嗷待哺,恨不得餐餐早点开饭。但外婆经常告诉我们,吃饭必须等人到齐,但又经常弄一点可以捧在手上的东西,让我们到旁边去吃。
晚餐的菜肴,大抵是一盘时令蔬菜,一盘油炸花生米,或者是炒黄豆,或者是一碟炒芝麻。黄豆炒好之后,是用水加盐焖软的,芝麻炒好之后,是在上面散点白糖,用筷子粘着吃的,那个零星一点点的白糖,每每把人馋得直流口水。
吃完饭之后,外婆立马把竹床打扫干净,我们便躺在上面乘凉。农家夏日的夜空,满天繁星,遥远深邃。这样的景象,几十年都没有见过了。
外公、外婆收拾好之后,便一起过来,给我们扇扇子,打蚊子,讲故事,捉萤火虫。父亲、母亲、舅舅舅妈们吃好忙完也常常过来,一起乘凉,聊天,很是热闹。
儿时夏天夜晚的记忆,便是如此。
3
小时候,物质很贫乏,早晚必定是稀饭,中午才有一顿干饭。菜很简单,不过是菜园里的时令菜和自家腌制的萝卜白菜。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杀个小鸡,或者去称点肉。
外婆生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儿子都在邻里,不算客人,女儿出嫁之后,回来便是客人。我的姨和姨夫们常常回来看外公外婆,或者帮助干农活。
他们一回来,我们孩子们也就忙了,因为外婆总是给我们一点钱,让我们到三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去打酱油,买豆腐,买酒,称肉。
那时炒菜用的是自家种的油菜籽炸的菜籽油,有一股青涩和油烟味,必须用大火炼熟了才能去除。这种青涩和油烟味,在城市生活的人,不大喜欢,我到如今,都喜欢不得了,现在还常常从老家带点这种菜籽油回来吃。
猪油,是农家人想吃却不是轻易可以吃到了,家里来了客人,称了肉,才能满此口福。猪油很香,是用肥肉炼出来的。瘦肉,是用来做汆肉的,将肉剁碎,裹上淀粉,放到沸水里再烧开,放点盐和刚刚炼制的猪肉,再加上几滴酱油、一撮蒜末,盛起来即可。味道简单太美了,现在还是枞阳家家常吃的一道名菜。
记得每次在我们要冲出门之前,外婆都要拉着我反复叮嘱:记住叫人家不要搭太多的骨头。这句话,我想我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如今的肉店,肥肉、瘦肉、排骨是分开卖的,其中排骨最贵,甚至是肉的两倍价。那时不是,骨头没人要,肉少,太不划来,于是肉店老板就将骨头剁成小块,和肉一起,按照一定的比例,搭配着卖掉,熟人或者“不好讲话”的人就少搭一点,陌生人、不讲话的人就多搭一点。因此,外婆每次都郑重其事地再三叮嘱着我们,要叫人家不要搭上太多的骨头。
听母亲说,外婆每次炼猪肉的时候,锅台边总少不了两个人,一个是外公,一个是我。她说我们都盯上了那几块炼到最后小得可怜的油渣,都想吃,搞得外婆都没有办法了。我常常和外公抢油渣,或者说,外公和我抢油渣,这我都不记得了,但油渣那油油的、香香的、脆脆的味道,我是记得的。
4
冬天的孩子们,是少不了赖床的。外婆喊我起床的方式,却很特别。不是一个劲地喊叫,不是掀被子,而是端来一碗香喷喷的黑芝麻糊,闻起来香,吃起来甜,那诱人的味道,让你无法抗拒。
小时候,小孩子没那么多讲究,不刷牙,不洗脸。从被窝爬起来,靠着墙壁坐着,端起碗就吃,吃完还舔干净,舔过的碗,外婆说比她洗的还干净。这样心满意足之后,才从床上蹦下地来。
我小时候长得胖乎乎的,我想和这记不清多少碗的黑芝麻糊是密切相关的。
我现在已经很多年都不吃糖了,但那时的盐都是稀缺的,何况并非生活必需品的糖,对于我们来说,该是多么的稀罕品。记忆中的芝麻糊是如此之甜,我想,外婆是舍得放糖的。而她自己,又吃了多少糖呢,我无从知道。
现在每每看到超市里卖的袋装芝麻糊,我就自然想起外婆和她端来的黑芝麻糊。
5
我是甜的,外婆却是苦的。
外婆一生的清苦,曾经年幼无知的我,是理性知道却是没有感性体会的。
儿子陆续成家分家、女儿相继出嫁离家之后,外婆便一直随最小的舅舅生活。
天妒好人,常不遂人愿。小舅子在一次车祸中意外离去,外婆天崩地裂,伤心欲绝,绝望至极。外婆常常被母亲和我们从几百米外的小舅子的坟头硬拉回来,当我们找不到外婆的时候,我们便到小舅子的坟头处找,她一准瘫在那里,默默流泪。
后来,外婆常常在二舅家生活,也常常来我家,母亲总是陪她聊聊家常,分散一下她那早已颗思念成疾的心。每次远远看到外婆来了,我就立马回屋喊母亲,再搬出凳子给外婆坐。我就坐在外婆和母亲的身旁,总是感觉到犹如冬日阳光一般的温暖。有她们在,我永远是个孩子。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不大的孩子的时候,我听姨夫说起过,他无意中看过外婆躲在灶台后面,啃客人啃过的骨头,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外婆快速地把骨头藏到了身后。我什么都没有说,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深深地记下来这一幕。几十年过去了,我还常常在想,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这里该有多大的隐忍和委屈啊。
也许正因为此,我对儿时物质贫乏的印记,可能比身边任何同龄人都强。
外婆的模样,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她给我留下的清瘦、清贫、清苦、慈祥、慈爱、慈悲的印迹,我想我死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