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 (0)

我即使会讲人间各种话,甚至于天使的话,如果没有爱,我的话就像吵闹的锣和响亮的钹一样。我即使有讲道的才能,有各种知识能够洞悉各种奥秘,甚至有坚强的信心能够移山倒海,如果没有爱,就算不了什么。

——《科林多前书》第13章第1至2节

Zero

      砰的一声,铅笔被削断了。

      说起来,这究竟是第几支写坏的笔呀?

      Y一边想着,一边从抽屉中拿出小刀,准备再削一支。

抬起头,正对着书桌的是一棵巨大的白桦,细密的叶子微微摇晃着,青色的枝丫层层密密地生长,像是怀有某种憧憬。

阳光轻泻,光影和谐,蝉鸣慵懒,鸟儿不惊。

书房里流淌着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自新世界》,强烈、热烈的第一乐章结束后,《念故乡》的旋律回奏在这片夏季的、靠着白桦的书房。

是傍晚,Y心想。赤红的晚霞下,一切景色都染上有些炫目的红,不知名的泡泡浮动,闪耀,升起,连同夜晚的霓虹灯和车流一起。鸟儿在三四根电线上起落,像在谱写浮动的乐章。Y好像漫步在伏尔塔瓦河畔,抚摸古老又崭新的岩层。

仿佛有青色的雾气渐渐从门缝、窗户中涌入书房,Y没有拒绝这些雾气,整个身躯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慢慢的,入目即是一片迷蒙。好像有溪流声回荡在耳侧,彼岸的灯光零零星星地熄灭,大片大片的红色逐渐逝去、失真,像是某种执念被时间风化,腐蚀,消失在不知名的记忆角落。欢快的溪流逐渐远去了,尽头是一片深绿深绿的森林,麋鹿在森林中跳跃,驻足,回首,巨大的鹿角,露出如同警觉的眼神,可是Y觉得那眼神悲伤得仿佛难以自抑,像是独自走在战后破碎的街道上,深爱着并等待着,永远不会从地平线出现的人。

Y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雾气散去了,女孩倚靠在窗前,浅浅地笑着。

背后是一片绿的刺眼的白桦。

蝉声,霎时大了起来。


那是7月的一个早晨,正好是战争结束满3年。

所有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很多,得到了很多。很多很多,也许有些是他们不想得到的,不想失去的,渴望得到的,渴望失去的。

谁也不知道是谁掷的骰子,人们只好怪罪寺庙里的神佛,同时又祈祷未来的运势,一边怪罪,一边祈祷着。

人类,就像人类一样的,矛盾着。

Y也在其中失去了很多珍视的和漠视的存在,但占大多数的,都是不知道算重视还是不重视着的,囫囵着生而又囫囵着死去的,如芸芸众生一般芸芸众生着的。

女孩是怎样的存在呢,Y迷惑着,大概就像迷惑这种行为开始时的感觉一样吧,像迷雾一样席卷夏天,又很快连同夏天本身风卷云散,如掠过视野的片片雁影,留下某种难以言喻的错觉。

“霍拉旭,天地之间,还有很多你们哲学家无法理解的东西啊”。仿佛间,Y又听见女孩这样说道。【注1】

在最后一次相遇之时。


蝉声微息。

“一个人生活很辛苦吧”。女孩大刺刺地走向书桌。

“逐渐习惯就好了,”Y说道,靠住椅背,“人只要改变自我,适应环境,大概什么环境都能习惯。”

Y像是害怕什么误解一般,继续说道,“虽然一开始觉得,‘想要改变什么’的想法会使人感到累,但某种意义上,“不改变什么”会更让人疲惫,因为人失去了生命的支撑点,而要将整个沉重的自我,当做个人责任来独立承担。”

“以自身思想为基点去撬动地球?听起来像是朴素的机械论。”女孩随便地问道。

“大概,没有现成、既定的支点可以让人用思想去撬动世界,必须被撬动的是人类自己,人类必须在一片空虚的大地上自己建立支点。人必须用自身的存在去填充无边的虚无。可是,假如这种探求是能由语言或符号所解明的,那一切的努力又会陷入所指和能指交织的梦境中。人不是上帝,只是一粒沙而已。”

“但假如人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你说的这种无力感和茫然会逼迫他去探求生命的意义,陷入无止境的连锁反应中。”

“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至少思考这个命题是具备意义的,思考本身而产生的意义。”

“笛卡尔的诡辩吗”

“也许是吧。”女孩笑了笑,“好像身边时刻有一个哈姆雷特在质问一般,‘究竟是选择活着,还是死去。’大多数人只不过遗忘了这个命题,把要活当成一种习惯和义务。这种想法很吸引人吧,好像是一种生命的腐败,散发着烂苹果醉人的香气。”

“选择遗忘困难有什么不好,选择逃避有什么不好。”Y耸了耸肩膀。

 “当逃避后的后悔比逃避本身要痛苦,你就不会再逃避了。” 女孩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翻看着Y的藏书和CD。

Y在脑海里咀嚼着这句宛如神谕的话语。

“我们一切的话语,都是心灵盛宴上留下的残粥冷饭。”【注2】

仿佛鼠标在神经质地、点着刷新一般的感觉。

“话语的确大多数时候无法传达我们的心,但假如人无法理解彼此,多少会有些寂寞吧,能朝着太阳不断飞行直至羽毛融化堕海而死的伊卡洛斯能有多少呢?”女孩离开书柜悄悄地贴近Y的背后,像是一只踮着脚的猫,又像是逐渐试探Y的底线。“大多数人还是渴望身心交叠,渴望温暖与无言的默契,渴望理想和完美,像是渴望冬日里恰到好处的一杯咖啡。”【注3】

“像我一样?”Y苦笑。

“嗯,像我们一样。孤独是无止境无目标的自我与自我的厮杀,忘却是无意义无尽头的怀疑自我同一性的恐惧,没有人能挣脱的永恒轮回的十字架,没有人能逃离不被他人所观察的人间地狱。”女孩把头靠在Y的肩膀上,有些温热的吐息,语气轻微,像是塞壬的乐曲般蛊惑。【注4】

“所以人们需要爱、需要相互理解带来的安慰吗?”

“嗯,明明人们都晓得爱,但,爱又古老得像是一门快要失传的学问。在这个时代,什么东西腐烂的都太快了,买来的橘子和香蕉是这样,连人的心也是这样。人们注视着的爱,是那么的多变啊。你所爱着的、躲在月光中治疗自己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今后,还有谁会来倾听那些肃穆的雕像的低喃?”

再也没有田野和刺眼的阳光,就像再也没有爱与悲哀。

像是重重落下的,沉默的画外音。Y好像听到某种默哀的声音,独奏的铜管闪耀,有一丝海风的气息。

“虽然未必能用言语表述,超越性的爱也是存在的。”Y看着女孩,一字一句地说,“假设你因为战争而死去,是一种无可避免的能指的话,超脱其上的也是存在的。”

“如果希望别人相信你的话,那最好就不要提它,帕斯卡说过类似的话。距离愈远,爱愈深,古人也有过这样的爱情观·。就像二律背反似的。”女孩转过头,望着窗外郁葱的白桦,轻轻地说着。“·假如你想要证明我的存在,最好不被你所观察是吗?”【注5】

“如果一切只是坠入兔子洞的幻觉,话语和证明都不过是南辕北辙。”Y说道,“至于我们的存在,世界铺满了亿万的真理,想要多少就会有多少种解释,我早已疲惫了。我没那么了不起,我只能坚守我所相信的那些信条,在此基础上,我断言看到过、超越你的死的存在。”【注6】

“好啊,那我们试试看好了。”女孩调皮地说着,坐在桌子上,摇摆着纤细的双腿,“究竟你所信奉的真实、存在与爱,是不是只是科学的可以解释的产物。” 【注7】

青色的雾气,Y这才发现,青色的雾气已经完全席卷了这个靠阳的书房,升腾着,翻滚着,像是幻化的梦境。女孩的面孔在雾气中逐渐模糊,Y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试图打开门来驱赶这些不速之客,然而晚了一步,本是熟悉的书房好像变得无限宽广,在迷蒙中,伸手也摸不到刚刚坐着的椅子。Y一个人站在雾气中,像站在荒蛮的金仑加鸿沟,冰冷的风,粗犷的霜粒。来自太古的岑寂与空旷像一只巨人的手掌,攒住了Y的心脏。【注8】

在经历漫长的好像三个世纪的时间,某种声音渐渐覆盖了房间,像是规律的钟摆声,像冰块在香槟中沉浮,沉浮,又性感得像爵士中加入的沙锤声,铁三角缓缓的滑动。在青色的声音中,Y感受到宛如窒息般的迷茫。

最后,女孩的低语像是经历了很多个空间的转折,从很遥远的地平线传来,带着宛如星的闪耀。

“你瞧,黎明之神披着赤褐色的外衣,已经踏着那边东方高山上的露水走过来了。”【注9】

蝉声,霎时,大了起来。




【注1】【注9】《哈姆雷特》

【注2】纪伯伦《沙与沫》

【注3】伊卡洛斯,出自希腊神话,和其父被困在米诺斯的迷宫,收集鸟羽为翅膀,以蜡固定。不听父权,乘着高风,最终蜡融化坠海而死。此处指追求某物,如飞蛾投火而死的理想家。

【注4】永恒轮回、他人地狱分别出自尼采《善与恶的彼岸》萨特《禁闭》

塞壬 出自《奥德赛》 以歌声诱惑水手再吞噬之的女妖

【注5】分别出自 帕斯卡《思想录》 纪德 《窄门》

【注6】兔子洞 《爱丽丝梦游仙境》幻觉的入口

【注7】利尔·亚当 《未来的夏娃》第一本人造人小说

【注8】金伦加沟 北欧神话 世界开始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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