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城窟到菩萨蛮
远路应悲春晼晚。
这是李商隐的诗句。美好的时光,总是会过去的。
公元897年7月,盛夏中炎热的一天,在陕西华州的著名景点齐云楼上,来了一个特殊的游客——唐昭宗皇帝李夜。
他相貌威严,甚至称得上英俊,但是却有些憔悴,头发蓬乱,满脸都是尘土,好像很多天都没有好好洗个澡了。他身后跟着的都是些王公、学士,一个个也臊眉耷眼,提不起精神。
原因很简单——他们是被人挟持到这来的。
就在不久前,军阀李茂贞带兵进犯首都。在唐末,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了,全国到处是恶狠狠的军阀,朝廷只能管理巴掌大的地盘。军阀们和皇帝一言不合,动不动就打上门来。
昭宗皇帝被逼无奈,带着干部集体出逃。他们本来想去太原,结果路上又遇到另一个军阀韩建,把君臣一干人等挟持到华州。
皇帝逃跑,在唐朝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过去安史之乱的时候唐玄宗跑过,黄巢犯长安的时候唐僖宗跑过,但他们逃跑的时候手上还是有底牌的、有部队的。但今天昭宗逃跑的时候,已是孤家寡人了。
这个时候登上齐云楼,几乎和号子里放风差不多。昭宗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站在楼上,向西望去,就是渭南;过了渭南,就是长安了。那里是首都,是家,是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但举目远眺,只看见茫茫烟树、千山万丘,看不到家的影子。
昭宗感慨伤怀,他叫来了乐工,唱起了自己写的一首词: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
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
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这一首词的词牌,叫作《菩萨蛮》。当音乐结束时,君臣们都流下了眼泪。皇帝说的是遥望“秦宫殿”,那是委婉的说法,昭宗眼巴巴望着的哪里是秦宫殿呢,明明是自己的宫殿。
后来,昭宗的境遇也没有什么改变,一直在军阀和宦官这两股势力的夹缝中艰难维持着局面。他一度被宦官关起来,饭食都从小洞里送入。好不容易脱离宦官掌握后,他又再次被各路军阀挟持,跟随他的官员和随从被一批批杀掉,防止皇帝倚仗他们生事。几年后,昭宗终于被朱温的部下杀死。
他死亡的经过有详细记载。朱温的士兵夜入皇宫,昭宗察觉不妙,从床上爬起来,衣衫不整地绕着柱子逃跑,被士兵追上杀死。一名昭仪试图用身体保护皇帝,也被一起杀了。昭宗死后,朱温扶植了一个小皇帝上台,唐王朝实际上已名存实亡了。
齐云楼上的这一首《菩萨蛮》,是大唐王朝的安魂曲,也是最后的挽歌。
一说起《菩萨蛮》,我们就容易想到温庭筠和韦庄。他们都写过风流旖旎的《菩萨蛮》,一个“小山重叠 金明灭,鬓云欲度 香腮雪”,一个“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几乎给《菩萨蛮》这个词牌定了调子,好像它就该是这么柔美的。事实上,还有唐昭宗这样悲伤、苦闷的菩萨蛮。
时光如果倒流二百七十多年,那是昭宗的先祖——李世民的时代。当时大唐王朝还刚刚肇建,李世民正带兵出征,曾经吟了一首《饮马长城窟行》: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配经,饮马出长城……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饮马长城窟行》吟响的时候,李世民是去讨伐敌将,意气风发;而当《菩萨蛮》唱响的时候,是李晔受辱于叛将,仓皇辞庙;二百七十年前,帝国、太宗都是青春年少,朝气蓬勃,写的诗是那么雄壮、豪迈;而二百七十年后,当李晔站在齐云楼头,唱起哀乐,又是多么无奈和凄凉。
从《饮马长城窟行》到《菩萨蛮》的历史,正是大唐帝国走过的历史,也是唐诗走过的历史。
更让人感慨的故事,发生在昭宗死了之后。
就在他被朱温杀掉不久后的天祐二年,一群人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发文章、打报告,猛踩唐昭宗,标题叫作《强烈要求重新评价坏皇帝唐昭宗》。带头的人叫作起居郎苏楷。这些帖子的大意是:
“昭宗的这个‘昭’字,太抬举他啦!他也配?我们广大士民绝不答应,我们强烈要求,要尊重历史,重新评价,给他的谥号降级降格!”
太常卿张弘范也跑出来踩昭宗几脚,说:昭宗定的谥号是“圣穆景文孝皇帝”,这些字眼太正面了,太好了,严重不符合事实,我们都觉得不公平,情感受到了一万点伤害。我看应该改成“恭灵庄闵皇帝”,他的庙号“昭宗”也应该改成庙号“襄宗”。
“圣穆景文孝皇帝”和“恭灵庄闵皇帝”,到底有什么区别呢?简单解释一下,“恭灵庄闵”这几个字,第一个字“恭”算是美谥,是正面评价,所以苏楷、张弘范把它放在最前头当个幌子。但是“恭”也有“既过能改”的意思,也是隐隐地把评价打了折扣的。
第二个字“灵”是一个恶谥,是负面评价,“好祭鬼怪曰灵”,“不勤成名曰灵”,这是明显的恶评。第三个字“庄”也是含义复杂,“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曰庄”,在这里不能说是美谥。最后一个“闵”则是平谥,“在国遭难曰闵”,无褒无贬。
这是明显的欺负人了。李晔都已经死了,谥号都已经定了,按照规矩本来没有更改的道理。如果在正常的时节,给苏楷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挑这个头。但是昭宗作为大唐末世之君,他生前死后都只能由人欺负,活着的时候,被军阀欺负,死了之后名声也被这一帮文人欺负,用踩昭宗来取媚新主。
苏楷、张弘范这些人发了帖子,得意扬扬,偷眼看着新老板朱温:表扬我啊,怎么还不表扬我呀。
如果要发一个“见风使舵没节操奖”的话,苏楷这些人都是很有希望的。
不过,大唐末代的士人里,也不全是苏楷这样的,也是有例外的。
在南方的吴越,当昭宗被杀死的消息传来,吴王找来了一位参谋询问:“朱温看样子是要取代李唐家,自己开新公司了,我们怎么办,跟着他吗?”
这位参谋对吴王说了一句话:“奈何交臂事贼,为终古之羞乎!”意思是:我们怎么能侍奉贼臣,留下千古的骂名呢?他激动地告诉吴王,我们应该起兵讨伐朱温,给昭宗报仇。
看着眼前这位悲愤的参谋,吴王觉得非常意外:
“罗老师呀,你这样我就搞不懂了。朱温杀皇帝,别人生气倒也罢了,怎么你也这么气愤呢?大唐朝廷可是什么好处也没给你啊!你过去不一直是批评朝廷的刺儿头吗?”
这位吴王都搞不懂的参谋罗老师,名字叫作罗隐。让我们记住这个名字,不但因为他的才华,也因为他的个性和节操。
首先,罗隐有才。
他是唐朝最后的时光里,最有才情的一个诗人。晚唐的诗人们大多境界逼仄,没有什么才气,罗隐却是个例外。此外,他不但有才,而且作品很富有流行气质。如果放到今天,他会是特别有商业价值的诗人。
他的诗很容易流行,许多妇孺皆知的通俗句子都来自于他的笔下。比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人都听过,就来自他的《自遣》;“为谁辛苦为谁甜”,大家也都熟,就来自他的《蜂》。
又比如,唐朝那么多诗人缅怀诸葛亮,相关的篇章数不胜数,可是最红的句子之一却是罗隐写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同样地,唐朝诗人里,写给风尘女子的诗也很多,罗隐却能一写就红,脍炙人口:“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我们来看看他的诗有多美:
一年两度锦城游,前值东风后值秋。
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
山将别恨和心断,水带离声入梦流。
今日因君试回首,淡烟乔木隔绵州。
非要说他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是颜值低了一点,和他的诗有点儿不相称。罗同学真人长相很丑。有多丑呢?据他自己说,是长得像猴子,而且“未能惭面黑,只是恨头方”,女粉丝看见他真人都要被吓跑。
最后一句话还真不是我瞎编的,真有点根据。据说当时宰相郑田 有个女儿,是罗隐的粉丝,幻想罗同学一定相貌英俊、风流倜傥,为他得了相思病。
郑田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也不知道他是为了玉成好事,还是为了打破女儿的迷思,就把罗隐带到了家里。郑小姐隔着帘子一看,我的天啊,罗老师原来这么丑,美好的想象顿时幻灭了,从此粉转路,再也不看罗隐的诗文。
罗隐有才,我们介绍了。他还有一个特点:有个性,有节操。
实如吴王所说,罗隐这个人,从来没有得到昭宗和朝廷的什么好处。比如考试,大家都知道杜甫考运不好,一共落榜过几次呢?一般认为是两次。和罗隐悲惨的考试人生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罗隐考了多少次没上呢?十次!史称“十举不第”。
罗隐的大半生简直是一部催人泪下的被虐史:三十六岁,他参加第七次考试,落第;四十一岁,第八次考试落第;四十二岁,第九次考试落第;四十五到六十五岁至少再考过一次,仍然不中。直考得他“寒饿相接”,苦不堪言。
曾经有一次高考,昭宗亲自过问,毕竟他一向是很重视选拔人才的。罗隐的卷子被他看中了,认为作文写得不错,又有思想,就想把它录取为甲科。这可是很罕见的,有记载说:“进士有甲乙二科,自武德以来,明经唯有丁第,进士唯乙科而已。”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武德年之后,进士就不给甲科了。
类似的历史记载还有不少。对于这些记载,学者们有很多解释,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甲科是不轻易给人的。
结果,有官员一听罗隐的名字,立刻出来提意见:陛下,不行啊!这个家伙经常说朝廷的坏话,可不能录取他!
唐昭宗问:他说了什么坏话呢?
官员从袖子里摸出一首诗,正是罗隐的《华清诗》:
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
也知 道德胜尧舜,争奈 杨妃解笑何。
“您瞧瞧,这不是赤裸裸地讽刺么?说咱们玄宗皇帝为了杨贵妃的一笑,把尧舜之道都抛之脑后了!这是胡说八道,是传播负能量!您想想,他连英明伟大的玄宗皇帝都敢讽刺,何况是咱们呢?这种人怎么能用!”
昭宗皇帝被说动了,放弃了罗隐。
可能是落榜太多受刺激了,罗隐在错误的诗歌写作路线上越走越远,动不动就讽刺诋毁朝廷。他写了一本叫《谗书》的小品集,相当于今天的段子汇编之类,大肆讥讽时事时政。甚至连当朝皇帝本人,他也直接调侃讽刺起来。
那时唐昭宗身边有一个艺人,很会驯养猴子,专门给昭宗逗乐。昭宗一高兴,便和猴子闹着玩,赐给了它绯色的官袍。在唐朝,这是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服色,等于是当了厅长。这只猴子还得了一个官名,叫“孙供奉”。
罗隐抓住这个事大肆炒作,专门写了一首诗: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
这诗的意思是说,我刻苦读书,十考不中,还不如学人家猴子呢,把皇上逗开了心,就立刻做五品官。这首诗一发表就刷了屏,流传很广,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可以说严重影响了唐王朝和领导人昭宗的形象。
按照我们的想象,这样一个平时专给昭宗抹黑、唱反调的人,和大唐王朝离心离德的人,在唐昭宗被弑之后,应该很开心吧,搞不好还要放鞭炮庆祝吧?
但谁想到,在苏楷、张弘范等一群士人出来猛踩昭宗,以讨好新主子朱温的时候,偏偏是罗隐,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幸灾乐祸,反而要攻打朱温,大呼:“奈何交臂事贼,为终古之羞乎!”
这是发人深思的一幕——过去讽刺朝廷最狠的人,最后反而却最忠贞、最赤诚;平时敢批评指摘昭宗的人,在昭宗被弑之后反而表现得最热血、最仗义。相反地,那些平日里和皇上保持高度一致的人,唯唯诺诺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见风使舵、大肆投机。
当然,罗隐提出讨伐朱温的建议,吴王没有采纳。他没有对抗朱温的实力,也没有那个必要,而是更乐意于安居一隅。但从此之后,他对罗隐更加敬重了,“心甚义之”。
罗隐手上没有兵权,无法指挥部队出征。他能做的只有写诗,抒发不平之气。
他曾写了这样的诗,叫:“屈指不堪 言甲子,披风常记 是庚申。”意思是说:每当想起甲子、庚申这两个时间,都非常痛心。这都是昭宗受难的日子。
他还有两句咏松树的诗,叫作:“陵迁谷变须高节,莫向人间作大夫。”所谓“陵迁谷变”,就是指时局大变、山摇地动的时候。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需要守住高洁的品性。如果那个世界确已经被污染了,松树宁可自立孤山,也莫要见风使舵、同流合污。
所以吴王才摇头感叹:罗隐啊罗隐,我真是搞不懂你。
这不禁让我想起李世民当年曾经留下过的两句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在唐朝最后的岁月里,当疾风最劲、板荡最剧的时候,诗人罗隐向李世民的子孙们再一次验证了这句话。我们经常把赞美等同于忠诚,把批评等同于敌对,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误区,罗隐告诉我们:从来都没有这个等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