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每个人都被温柔以待

所有临床医学生的学习生涯都是一样的,大三与大四衔接的那个暑假是医学生去医院见习的日子。时长三个月,如果在这之前没有自己去见习过,那这将是医学生第一次在医院里工作。

虽然我在这之前参加过两次三下乡的义诊,也已经治疗了不少人,但是穿上白大褂在这么正式的场合里工作还是头一次。对医院的工作没有任何的经验,一切都战战兢兢。脑海里一会儿闪过医闹的情节,一会儿又转成医生和患者深情相视的场景。被患者认可我是不抱希望的,只是不知道我会先被带教认可还是先被患者嫌弃。

见习的三个月都是轮科,每个月呆一个科室。

我轮的第一个科室是推拿科,那可以见到很多颈肩腰腿痛的病人,年龄分布广泛,小至未成年,大至七旬老人。有因为腰椎间盘突出而痛得受不了戴着腰围来的人;也有因为带孩子过于劳累得了“妈妈手”来看医生的宝妈;那些五六十岁膝关节退化或得了肩周炎的大叔大妈,在治疗时放声痛哭惨叫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香港奶奶是因为膝关节病变来到这里的,问题不是很严重,与其说是来住院倒不如说是来定期保养的。我去到的时候她已经和科室的医生和老病号很熟了,每天就像走亲戚一样。她常常穿着粉白相间的竖条纹病号服,梳着马尾辫,慢慢悠悠地跟见到的医生护士热情地打招呼,面带阳光地朝科室走来,离开时又带走一片欢声笑语。

她已经六十六岁了,但是说起话来给我的感觉像小孩子一样,每天来见我带教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诶医生,我来了嘻嘻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提包放在床底下的篮筐里。

她一边接受治疗边跟我带教用粤语聊天。聊了好一会,突然停下来,头转向我用粤语问我:“你听不听得明哦?”

我笑了一下,说:“嗯...不是很...”,我反而担心她听不懂普通话,索性也用粤语回答:“识听不识讲。”

她也笑了:“哈哈哈哈哈哈不识讲那现在不也会讲了吗?呵呵呵。”

说完后换成普通话努力地和带教继续聊天,聊着聊着情到深处又切换成粤语,讲了一小会好像想起什么,像犯了错一般改回普通话。我在一旁微笑着,静静地听着,就像过年时听长辈们聊天一样。

躺着聊完天,该趴着了。常规放松后我给她做环跳穴的点按,她很开心:“wuuuu~这里好酸,好酸,好酸,好酸……嘻嘻嘻~”

按完以后带教给她扎针,她要趴着留针20分钟。我们就去接着处理其他病人了。中途我回来巡视的时候,发现她趴着在一边玩手指一边小声唱歌,赞叹道:“呀,还唱起歌了。”带教听到了也乐开了花:“呵呵呵。她每天来都这样。”

过了一会儿留针时间到了,出完针她再次翻过来躺着,带教帮她松解膝盖,响了一声,她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满脸兴奋:“哇咔啦啦响了哦,咔啦啦咔啦啦咔啦啦~嘿~几好哦~猴舒服哦哈哈哈~~”

在这边的大治疗室处理完后,我带她去另外的小单间准备做温针灸。

带教在给她膝盖扎粗针的时候,她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哎呀天天都要扎,膝盖都一个窿一个窿了。”后来我给她膝盖的针加艾柱的时候,她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笑眯眯地看着我操作,给我的信任甚至让我忘了我还只是个见习生。

她躺在小房间中间,睁眼就是明晃晃的日光灯,要一直躺着直到针尾的艾柱烧完。嫌灯太刺眼了,就让我离开的时候也把灯关了,说是想睡一会。我把呼叫铃给她后帮她关了灯,然后跑去帮带教忙了。

过一会我回来巡查,发现她拿着手机在看新闻。

这个香港奶奶每天都来做治疗,计算着出院的日子,每天都喊带教一起去吃午饭,虽然已经是老病患了但带教每次都礼貌回绝了。直到她出院的前一天,她做完治疗再次真诚地邀请带教说一定要请吃一顿饭,坚定地说就在附近的餐馆里不会太贵的,还让带教把我也带过去。带教也不好意思,争执不过就同意了。

她先到的餐馆,坐在位置上东张西望地等着我们来。我们坐下后她又一边给我们沏茶,一边让我们俩点餐,我没敢点,带教掂量着人数和价格点了四五个普通的菜式。然后奶奶沏完茶,接过菜单把服务员喊过来,一口气加到了十个菜,荤菜、素菜、汤,还有饭后甜点,一样不少。

结果上菜后她说她吃得比较少,就把菜全往我俩这边推,说别浪费要全吃掉。我和带教面面相觑,默默地开了最大功率。

她和带教用粤语拉家常,我则在一旁埋头苦吃。

那是我到医院以后吃到的最撑的一顿了。直到我双手离开了餐桌,她还是继续往我这边挪菜,说年轻人要多吃点。我想,这世上除了我妈之外她可能是第一个把我喂得这么饱的女人了。

最后一天治疗结束,她走的时候朝我打了个招呼,像日漫里的少女一样,右手提着小挎包,左手放在太阳穴上做了敬礼的手势,然后稍微弯腰点个头,笑盈盈地用粤语说:“多谢你啊舒服好多!”我一想到过去一段时间的相处,又想到这是在分别,心中感慨良多,突然就热泪盈眶了,急忙用粤语回她:“不用谢不用谢。”

她是我在医院里接触过印象最深的患者了,大概是被岁月温柔以待的人,礼貌而真诚,幽默且善良,为人和蔼,待人热情,热爱生活,将学生也视作医生,对帮助过她的人满心感激。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皱纹,却似乎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痕迹。

直到今天,我偶尔想起她时还会热泪盈眶。每当我对生活失去信心时,每当我遇到不配合的患者时,脑海里都会飘过这个奶奶的笑脸,提醒着我生活应该很快乐。希望以后还能再遇到像她这样的患者,希望医患关系都能如这般和谐。

时至今日我已经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但我不会忘记她是我遇到的所有病患中最可爱的一个。那天我们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我知道我们今后都将奔向人海,她向我道的谢也可能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联系了。

希望她继续被岁月温柔以待,希望我们都能像她一样在生活中撒满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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