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北京开始昼夜不停地下起雨来,整日整日声势浩大地似乎要将这座城市吞没。
住在这个城市的人总要在刚入夏的那几个晚上被几声毫无征兆的雷声轰醒。随后,又在一汪嗡嗡的低音蝉鸣中沉沉睡去。
有时,刚穿上新衣,涂上新妆,枝丫摇摆地去会旧情人。
正走在路上,这雨就旁若无人地下起来,淋得那美丽的姑娘只得呆立在原地傻哭。
犹豫是回去换套衣服,还是打电话给他,让他听到此时此刻自己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这暴雨突然改了脾性,不再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骤然急至,而是选择在夜晚,悄悄遛来一趟。
是因为它的过分顽劣受到了母亲大人的一顿好揍?还是因为它腻烦了和这座城市的人玩突然袭击的游戏?
也许它发现,几次折腾过后,人们也习惯了它的不守常规,反而视作常态不再去理会它。
于是,它便也无趣起来,躲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决心在想出新法子之前,只循规蹈矩遵章办事。只等我们毫无防备时,再来大闹一场。
它下定这个决心后,倒也十分克制自己。
有段日子了,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骇人的雷声和狂风将树枝卷扭在一起时的拍打吵闹。这也让很多人怅然若失,叹息又少了一次展现自己英雄气概的机会。
天不造势,日子平淡,一整晚,安安静静。早上醒来,看到潮湿的地面才嘟囔一句:“昨晚又下雨了啊。”
2
晚上8点,林茶回到家,顺手将中午还剩下的半碗面条塞进微波炉中加热。再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剪开,倒进杯中一饮而尽。
这时微波炉也刚好停止旋转,她用力拉开炉门,徒手去拿刚加热好的面条。
林茶从不会用微波炉加热时长超过两分钟的食物,一、她没那个耐心;二、她不喜欢烫嘴的食物。
她喜欢一切都是温温淡淡的,刚好契合嘴中的温度是最好,捧在手上就可以吃。不用等,不用折腾一堆降温工具给食物降温。
她细细咀嚼着这碗中午没吃完的面条,回想着下午碰到的那个人。
1米82的个头,脸部轮廓很分明,却又不生硬。
大概是因为年轻吧,每一存皮肤都紧紧依附在骨骼上,丝毫没有懈怠的倦意。它们还拥有饱满的生命力,等待阳光和雨露的光临。
下午3点,地铁站里挤满了要做短途旅行的乘客。
来北京后,只要乘上地铁,几乎从未在半个小时内出过站。一同进站的人中,也很少见到坐个一两站就下车的,除非是为了去站内换乘。
时间久了,也习惯了这种出行方式。一开始,也跟着身边人一同抱怨过,北京生活节奏太混乱,一点效率也没有,干什么都不方便。
可现在,却很享受这种出行方式。
因为无法改变既定的出行时间和出行距离,索性安下心来,好好张罗一番路上可以消遣的事,备齐需用的物件。
东西不要多,但要足够实用,足够解乏。充电器、耳机、水杯、或是一本很薄很薄的书。
虽然,这本书几乎从来都没有被翻开过,但林茶总会坚持带一本出门。
这样她就可以在任何突然不想与世界为伍,甚至不想与自己为伍的时候,翻开一本书立刻躲开人群,躲开自己,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3
这天和往常一样,林茶逛完书店,踏上返程的地铁。
当她跟着人流正要跨进车内时,一只修长的、甚至比女生还要纤细的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发现林茶停下后,那只手又在林茶眼前晃了晃。林茶慢悠悠地回过头,带着不可思议又十分惊惧的眼神看着这个阻挡她走路的人。
她不喜欢同陌生人打招呼,更加不喜欢在路上遇到熟人。一切没有计划的突然事件,都会让她厌恶和想要逃避。
此刻,她很不想对这起突然事件做出回应,但又不能视而不见,因为这只手挡住了她要走的路。
林茶看他,他刚好站在背光的位置,挡住了直射过来的光线。但仍有余光打在他的脸上,这是一张白净的面庞,耳后架一副椭圆形的银边眼镜。
他很高,林茶仰视着这个人不到两秒,立即感到脖后酸胀,迅速摆正脑袋。
这个挡住他去路的人此刻离她很近,他的身体正被笼在一圈金色光雾中,半只白色耳机线刚好垂在他白衣短袖下衣线的位置。
林茶打量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感到莫名其妙,她只用瞪大眼睛的方式询问他的意图。
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歪歪头,摘下另一只耳机说:“我们见过,上次,在白先生的画展上。”
林茶越发迷惑了,她努力搜寻大脑中那些从未进行过归类整理的记忆,却实在想不起曾有这样一张面孔在她过去生活的某一刻中出现过。
这个人接着说:“你不记得啦,你当时掉了根笔,是我帮你捡起来的。”
林茶这才放松警惕,她将包袋打开,在里面摸索了一通后,翻出一支红锦鲤钢笔,问他:“是这支吗?”
“对啊,当时我刚巧路过那个画展,就看你一个人默默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什么。后来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地收起本子走了。
刚巧,我就在你离开的位置发现了这支笔,要不是我反应快,估计你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林茶赶忙道谢:“是啊,是啊,抱歉,没认出来。当时时间比较赶,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没关系啊,看得出来你当时有急事。”
4
林茶其实并不记得这个人的长相,因为她接到电话后,就急急忙忙地一心要去坐车。
突然一支笔送到她面前,她也实在顾不上和送笔的人寒暄些什么,只微微向那个人躬了躬身表示感谢,然后就继续赶路了。
她对这个人的印象只停留在低头时,瞥见的那双白到发亮的白球鞋。
谁会想到北京这么大,曾经在城市东边相遇的两个人,今天又在城市西边相遇了。
林茶有些不好意思,她不习惯与陌生人吃饭,却又不知现在该以哪种比较恰当的方式表示感谢。
正在犹豫,地铁响起了关门提示音,这个人赶忙走近一步,扶推着林茶的左肩说:“先上车。”
上车后,两个人因为被夹在人群中,无法靠近,因而无法对话。
随着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一直向前开,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而他们也被越隔越远,最终被分配在车门两端。
他们偶尔互相张望一下对方,却始终也想不出法子怎么拨开人群走到对方身边。
终于,几站过后,车内不再拥挤。林茶见他一直没有下车,便在车速比较稳定的时候,向他的方向挪了几步,他也赶忙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车厢中间,在一处刚好够多人扶握的把手处停下。林茶问:“你在哪站下车?”
他说:“人大,你呢?”
“哦,我在西苑。”
5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车又开过一站。
这个人说:“你赶时间吗?我是去人大见一个刚毕业的朋友,他是人大艺术学院的,他们今天刚好有毕业作品展。如果你感兴趣,可以一起去看看啊?”
林茶又一次向这个人投去了惊讶的目光,她不知道他只是随口相邀,还是因为他细心从上次偶遇中体察到她也许是喜欢看展的那一类人。
但她又怕是自己太自作多情,就又立刻收起目光,低下头去。
他看到林茶快速收起的惊讶表情,笑笑说:“我是猜你也许喜欢,因为上次看到你特别专注地站在一幅画前,一边看一边记。
不知道你是不是艺术生,但我觉得一般人如果不是对艺术感兴趣的话,应该也不会那么专注吧。
除非她是在某个喜欢的人面前假装安静和文艺。”
他突然换上戏谑的口气问道:“难道当时有你喜欢的人在场?”
林茶为他提出这个问题感到尴尬,她正开始慢慢对这个人产生些好感,但当他猝不及防地拐进这么一个唐突又刺棱棱的问题时,又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和顽劣邪癖,甚至有些幼稚。
她最不喜欢应付毫无意义的问题,便立刻将刚落在他脸上的目光移开,去看车窗外那些移动广告。
她试图让这些炫目的画面分散和平静自己当下的情绪,并努力编出一条拒绝一起去看展的不容反驳又礼貌得体的理由。
还没等她做出回答,车内响起到站广播声:“列车即将到站,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本次列车开往安河桥北,天宫院及沿途各站。”
林茶抬头看看车厢上方的线路动态指示灯,刚好亮在“魏公村”,那么下一站,就是“人民大学”。
该怎么对他解释自己不想去呢?如果不去,是不是该用什么方式再次向他表达谢意呢?
6
车门关闭,他突然换上一种很低敛的声音说道:“白先生的画虽然看起来很消极,但感觉得出他在试图唤醒什么。
现在大部分人都喜欢看轻喜剧,哈哈一笑觉得特别解压,可我倒觉得不如大哭一场来得痛快、放松。”
林茶第一次听一个男生这么无所谓地表达哭的好处,又让她第三次对这个男生感到惊讶。
但这次她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追问了一句:“所以,你不反对男生哭?”
他说:“如果眼泪这东西没什么好处,上帝也不会创造它。在我看来,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合理的用处,何况它是免费的,难道不用会给你省下一套买房子的钱?”
林茶扑哧一声笑了,他也跟着呼了一口气,侧身歪到林茶低头的高度,说:“哇,你终于笑了,我还以为我刚才惹你生气了。”
林茶没接他的话,后退一步,继续问道:“你不觉得哭是懦弱的表现?”
他刚要回答,地铁再次响起广播声,人大站到了。他们沉默地听完广播,一同转过头来望向对方,林茶说:“我和你一起去看展。”
男生点点头说:“走。”
林茶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他拨开挡在堆在车门处的人,又轻轻扶着林茶的肩膀,让她安全穿越人流。
他们出站后,男生接着说:“如果哭是因为悔过自新,或是因为感激涕零,我倒觉得值得称赞。”
林茶勾起嘴角,望望身边的这个男生,没有再问什么。
7
迎着阳光,他们一起走进大学校门。
一路上,他们像两只快乐的小鸟,眼睛里都是一道道正在愉快跃动的光芒。
偶尔悄悄侧头偷瞟对方,想看看对方眼中是否也有同样的光芒。
可当一方正顺着目光回过头来时,另一方便立刻转过头去,假装发现远处有一片着实迷人风景。
他们将喜悦的目光隐藏在风景中,都以为对方看不出自己是在因彼此欢喜。
他们没有再说些什么,可似乎又笃定对方此刻一定有和自己一样的心情。
他们好似相识多年,已对彼此了然于心,再说些什么呢?无非是重复已知的、熟悉的内容。
此刻,他们只想感受微风,只想留存下此时此地出现在他们共同世界里的一切,他们要让这夏日余温在他们身上留下相同的气息。
一颗雨轻轻落在林茶的睫毛上。
“奇怪,这雨怎么又下起来了。”路人纷纷加快了步子,或是就近躲入可以避雨的地方,或是撑起衣服盖住头发拼命向前跑去。
这雨点立即由几颗连成一片,大朵大朵地降下来,这阵势像是又按捺不住想要大闹一场的顽劣心性,一下子铺泻开来,在酪烈的地面升腾起一团团雾气。
他们,手牵手,在雨中溅起一片片水花。雨越下越大,他们跑得气喘吁吁,却早已被痛痛快快地彻底淋了个透。
看着对方的狼狈模样,他们再也跑不动了,就这么站在雨中,上气不接下气地放声大笑。
此时,校园里,一片片蛙声也开始放声歌唱。雨声、笑声、蛙声,如同一首夏日奏鸣曲,在这个慵懒的夏日午后卷起一股股清凉。
多难听的呱叫,多好听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