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骑行

2017年九寨沟地震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住在若尔盖县的一间酒店里。晚上9:00左右,我正躺在床上划手机,突然床摇晃了起来。地震了,我立马反应过来。时间太约有30秒,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晃动起来。我自己身体随床不由自主的晃动,我听见茶几上玻璃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当”声。不过经历过太多的地震,我没有丝毫紧张感,甚至凭经验心里默默估计了一下地震的强度。“4-5级地震。”我心里默默的说到。这时窗外传来吵闹声,有人说话,叫唤声,有汽车发动了,轰鸣声,喇叭声。我慢慢穿好衣服站起来,决定下去看看。

酒店外一片混乱。马路上站满了人,有汽车正从酒店下的停车库里开出来。开车的男人大声喊一位女子上车,上车,可女子很焦虑的喊到,上车往哪里走啊?很快他们的声音被人群更大的吵闹声掩盖了。

我朝街上走。虽然这是8月份,但若尔盖夜晚的温度接近0度,寒意浓郁。我突然看到街对面一个小伙子披了件浴衣,下身只有条内裤,瑟瑟发抖的握着双手直哈气。这个场面让我感到滑稽好笑。

有位中年男子站在我身边对我说,这黑灯瞎火的,往哪跑,还不知道哪里地震了呢!听口声是外省人。我双手插在裤兜里,也附合着说到,是啊,呆在原地最安全。然后又随意补充了一句,这点震动不算啥。中年男子有些惊异我的镇定,我继续朝着混乱的人群说到,十点钟我就上去睡觉了。

中年男子拿出手机向我示意,我凑了过去。他很激动的说,是九寨沟地震了,7.2级。九寨沟地震,离若尔盖有100多公里呢。我正算着离震源地距离。突然我想起了我一位未曾谋面的摩友可能正在九寨沟,赶紧拿起电话打了过去。

是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从平武骑着我的哈雷机车入住若尔盖酒店,背后还有位要和我汇合的摩友。九寨沟地震让我们彻底丧失了见面的机会,只剩下我继续一个人的骑行。


出发那天正好是立秋,早上九点整装出发时,成都已下起了毛毛细雨。出发前一天我到一家机车俱乐部做检修,和老板娘刘姐聊起了明天的旅程。一个人骑啊,没摩友吗?刘姐有些担心我。是啊,没约到人嘛。我尴尬的笑道。刘姐说,我想起有个摩友想骑车,不知道能否帮你联系,等我电话。好啊,我随口回应道,但也没抱太大期望。

我的行程是川西小环线,第一天从成都至平武。过了江油开始进山,雨越下越大,慢慢变成倾盆大雨,能见度大约10-20米。我挂着二档,小心奕奕在雨里穿行,避开来往车辆,尤其是让我心惊胆颤的大巴车。

有一辆嘉陵150从后面超过我,是位当地村民大叔,后座还载了一位男孩。我喑想,这下好了,跟着你走。没想到我居然跟丢了,真是说不出有多惭愧。村民大叔的技术比我好太多!没办法,现在只可进,不能退,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往前行。可雨下得让人绝望透顶,我的骑行雨衣好象已经湿透了,还混着汗水,粘粘乎乎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

我看到有村民撑着大伞坐在路肩边上卖竹笋,于是停了车,下车问问雨情。雨下得很大,打在雨伞上哔哩吧啦,说话要大声吼。我焦躁问道,大哥,你看这雨什么时候停啊?村民大哥的回答显得漠不关心,一大早就下到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啊。我在伞下站着,心想不如等等,雨小点再走。机车在雨里沉默着,我们相对无言。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我来回踱步,可雨势不减。我听见机车在喊我,快走啊,等死人了。好嘛,我深吸一口气,听你的,走吧。

我又跨上机车,继续在雨中前行,慢慢试探着往前走。一个人在路上,一个人的骑行。我咬着嘴唇,全神贯注,除了雨声,世界只剩下机车的喘息声,给人一种神奇的可以镇静的安抚效应。可这种感觉会被象幽灵一样迎面而来又飞驰而去的车辆雾灯和喇叭撕破,撞碎,我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慢慢整合回来。然后再一次被撕破,撞碎,再一次慢慢整合,周而往复。我的心情就在这一路的晃荡中起起落落,只有机车很沉得住气,没有一点焦燥的样子,始终保持“轰轰——轰轰”频率稳定的震动,让我特别羡慕。

下午六点左右,我进入平武县城,终于雨过天晴。黄昏的太阳从云层中撒下齐整的金光,被湿漉漉的地面搞得乱七八糟,晃闪着我的眼晴。不过,心情很不错,雨停了,到了目的地,县城干净整齐,不容易的一天。我骑车顺利入住酒店吃饭休息。

8:00左右,我洗漱完毕,全身放松的躺上了床,准备好好休息一下。这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显示在屏幕。我有种预感。一接电话,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进入耳中,你是康林吗?刘姐说你今天骑车出来了,你到哪里啦?我到平武了,你什么时候出发啊?你怎么称呼?我高兴的回应到。我姓梁,准备明天走,可惜今天没能一起走。梁哥语气既有懊恼也有兴奋,兴奋更多些。没什么,明天我们商量一个地方汇合吧。我安慰梁哥。你明天准备到哪儿?我准备到九寨沟。嗯,好的,明天我抓紧一点,那九寨沟见。梁哥爽快的同意了。好的,明天见。我挂了电话,躺回床上。

倦意很快袭来,灯都没关,我就睡着了。可睡得不安稳,醒来一看已经10:00过了。起来尿尿,突然有些后悔,九寨沟多年前我去过了,不如改道若尔盖吧。于是我拨通梁哥电话,告诉他我改主意了,不去九寨沟,改去若尔盖。梁哥说,好的,明天见。没想到这个突发的决定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第二天一早我就退房从平武出发。行程分两段,先走平松路到松潘,再走川朗路到若尔盖。如果还有下次,我肯定不会再走平松路。这条路不仅烂,而且坡多又陡,再加上重车不断往来,实在不适合骑哈雷机车。事情就是这样,该发生的必然发生。骑过一片阳光灿烂的路段,一个弯道被浓密的树荫遮得严严实实,加上墨镜的作用,我完全看不清路况。这是段烂路,路基早已毁坏,全是被重车压过的深坑。我在弯道处失去平衡,倒车了。还好入弯时我按常规减速,车轻轻的侧躺了下去,接着熄火。我无奈的推了一下就放弃了。根本推不动,这死沉死沉的家伙,像个跟我耍赖的大个子,一声不吭地躺着,看我怎么办。我听见它偷偷在笑。我还能怎么办,我望着它,蹲在路边,等人来。

一刻钟左右,一辆白色轿车从前方开过来,我立马站了起来,走到路中间。白色轿车慢慢驶近,是辆捷达,车身粘着红色的泥点,布满灰尘,象是个病入膏荒的老人,咳嗽着停在我跟前。车门推开,下来一位中年男子,双颧的红晕说明是当地人。车怎么啦,他奇怪的问道。我摊手说,车倒了,大哥帮忙扶一下。哦,摩托车倒了,扶不起来?也许这是今天他出门到这会儿见过的最奇怪的事情。嗯,太重了,扶不起来。我无话可说。两人一用力,车立起来了,我赶紧跨上车坐好。一点火,车发动起来,一切完好。谢谢,我挥着手,从白色捷达车旁骑过,这才发现后座上还有其他人爬在前座靠背上在望着我。

接下来是22道拐,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在一个弯道处塞车了,被迫停下来。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看着我,然后看我座下的怪物。“22道拐,每次都在这塞车”,这句话飘进我耳朵。这是我走过的最烂的路,没有比这条路难走了。好几次我都在倒车的边缘,可每次我都稳住了,太阳下我又有些焦燥。昨天在大雨中颤抖,难道今天要在烂路上折腾吗?刚才倒了车,会不会又要倒车?我很担心。

还好,路不是想像中那么遥远,一点一点我把22道拐熬完了。一出来,路一下变好了,甚至变宽了,正在惊讶,抬头望,看到雪山,我意识到我到黄龙了。慢慢有旅游大巴开过,一撮一撮的游客在路边漫步拍照。我在一个观景点停下来拍了张远处的雪山,又赶紧赶路。坡好陡,我挂在二档上机车也在喘息,油门不给力,只好挂一档走(现在想起机车也许缺氧有高原反应)。压弯时脚下有点绊,奇怪的很。又是一个长弯,又高又陡,借机我瞄了一下脚。哦,我才发现我居然把车压到底了,脚踏擦在地上,所以有点绊。心有点虚,可是还是不能停啊。一个人在路上,一个人的骑行。

过了黄龙,中午到松潘吃饭,中途和梁哥联系,他刚出发不久。我们恐怕在若尔盖碰不到哦?我担心道。没啥,你走你的,明天汇合也行。梁哥很宽心。好嘛,出来了,只有随机应变,走着瞧。

松潘到若尔盖是在高原上行进了,这条川朗公路(川主寺到朗木寺)特别有味道。路况很好,平坦迂回,四面空空荡荡,一望无际的草原向天边蔓延。我是草原上奔跑撒欢的马儿。有摩友打对面过来,有一个人的,有一个车队的,伸出左手,竖起大拇指,然后呼啸而过。我很骄傲,机车也嗷嗷叫。


太阳快下坡时,远远地看见了白色的点。白色的点慢慢变大长高,是房子,是楼房,是若尔盖县。迎着夕阳我到了若尔盖,寒意已经笼罩四周,阳光还很亮,可早已没有温度。八月份高原上是春天。

在高原春天的夜里,九寨沟地震了,我拨通了梁哥的电话。梁哥,你现在哪里?我着急问道。我住进九寨沟一家农家乐,现在在路上。梁哥语气慌乱,没有了以前的平稳。好多车,我被堵在路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得去。摩托车都被堵住了?我叹息到,脑海里想像出一片混乱场景。嗯,我只能慢慢骑。不多说了哈。梁哥着急要挂电话。好的,慢慢骑,一路平安。我只好挂了电话。

事事难料,我就这样和梁哥错过了,再也没有联系,至今。我的行程也要更改,现在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回家。我给家人报了平安,回酒店研究回程路线。找来找去,决定往北走,进甘肃,然后从陇南到广安,再回成都。

一晚都睡得很不安稳。早上早早退房,叮叮当当,拧一堆行李到前台。酒店前台小哥看我一身骑行装,拿着头盔,走过来问我,大哥,骑摩托车出来玩啊?嗯,我点头,可是地震了,我得回家,回成都。哦,是的,回家对的。小哥有点惋惜到。突然我想起核实一下行程,这位小哥,我先到陇南,从陇南到广安,再从广安回成都,可以吧。小哥皱起眉头大声说道,这样走太绕了。你可以从若尔盖到小金,小金到卧龙,再回成都快多了。路况好吗,我没走过。小哥说,路况很好,随便跑。真的如小哥所说,后面的路况很好,一路畅通。


从若尔盖出来,设好线路,直奔小金县。中午在一处岔路口吃饭。岔路一边去花湖景区,一边去小金县。我边吃饭边想去不去,最后还是算了,回家。回家成了压倒一切的事情。路况真的很好,没有车,我一个人在山间自由驰骋,随心随意。有一辆挂川U的白色面包车在我前面飞奔,我跟着它跑。面包车好像知道我在追它,跑得更快。我被激起了斗志,不愿被它甩掉,于是奋起直追,好来劲。哈雷机车与面包车竞赛。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在弯道处我比面包车快一些。更多的弯道让我的优势变得很明显。在接下来的一个弯道处我已跟住了面包车。然后我一轰油门,耶耶耶,我完胜。

我完胜?我一下发现这样不对,这是骑的斗气车,这样骑下去要出事。我在一个相对较宽的路段停下车来。我尿尿,放松一下,也停一停。不要再有刚才的念头,我对自己说,这样子很危险,骑自己的,没必要和别人比。只一会儿,我的余光看到面包车从我后面招摇而过,斗志顽强。我轻轻的摇了摇头,让它去吧,让它去吧。哈雷机车有点恋恋不舍的望着远去的面包车,又疑惑的望着我,为何不再赶追上去,让它丢失了心爱的玩具。到小金住了一晚,接着往卧龙骑。经过四姑娘山,好美丽的名字。可惜天空云层太低,四姑娘山隐在了云层里,啥也看不见。接下来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真的好长好长,一眼望不到头,四周灯火通明,寒意退去,暖暖的很干爽。机车也哼起了歌,歌声悠扬,轻快明亮。我们一起骑进了一个梦里,然后就再也不打算出来,可惜梦总是要结束的。就象从美梦中醒来,才发现现实如此不堪,一出隧道口,下起大雨。好大的雨,不再是雨滴,而是雨线,密密麻麻把天地间织满。我喘不了气来,能见度不到5米。我连忙在路边的一间小棚屋前停住,坐在屋檐下躲雨。机车淋着雨,一点不在意。我还可以跑,别停下,它在逗我。可我有点怕,这雨下得,天是不是漏了。我向它解释。屋里有个小女孩跑出来,睁大眼睛看着我,象是见了怪物。我想向她笑,又想说点什么,可我既没有笑,什么也没说。我的确象只怪物,一只狼狈极了的怪物,全身湿淋淋的,没有干净的地方。我无话可说。雨渐渐小了,但还在下,能见度有20米左右。我不想被当成怪物,这样被人看着。即使对方是个小女孩,我也很在意。于是我站起来,跨上机车,继续战斗。


是的一个人的骑行,会变成一个人的战斗,有点夸张,但不虚假。敌人是谁,鬼才知道,反正继续战斗。是不是,伙计。我拍了拍机车厚实的油箱。机车“轰轰”响起,认同了我的想法。这一刻我们很默契,有点意思。我又骑进雨里,无边无际的雨淹没了我。可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机车配合右手油门,用行动向我回应:继续战斗,一个人的骑行,勇往无敌。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个人的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