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手记

               

     

      一

  自从医生告诉我,父亲肝、肺都有癌转移,最长半年……

  “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这句话反复在脑海出现。

  这次分手,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就永远没有父亲了。

  两年多前父亲八十四岁,腹泻,便血,确诊结肠癌。手术切除。淋巴检验已有癌细胞。那天我的两个医生朋友拿着父亲切除的一大堆组织给我看,告诉我,癌组织已经穿透肠壁进入腹腔。。我懵懵懂懂,看着一堆组织,我强作镇静,用镊子狠命泄愤地捅那癌组织,硬硬的,像失去弹性的胶皮。第一次亲眼看到癌组织,仇恨但无奈。

  请的专家做手术,告诉很成功,我麻醉自己,就认为很成功,我曾无数次听到癌症治愈的故事,每次都嗤之以鼻,这次,我选择相信,相信一定会有奇迹。

  我没有多少医学知识,第一次看到亲人的血肉组织,没有恐惧,只有疼,我就是这组织衍生出来的,我感觉就好像我的血肉。看起来这些组织还有体温,但我不敢摸,怕疼!

  陪护。

  父亲可以下床了,肚子上十几厘米长长的刀口,一个管子插在里面,每天导出黄红的液体。后来管子拔了,刀口愈合了,刀疤像一个大拉链。

  住了十几天院,陪了十几天,就一天白天,我必须到省城开会,是妻子陪的,那时也快出院了。父亲问什么病,我说肠梗阻,必须手术,父亲就不再问了。他信任我!

  医生要求每天必须下床溜达,促进肠蠕动,我每天陪他在长长的走廊来回溜达。父亲有时会停在窗口,静静地看楼下人来人往。莫名的说了一句:“老年人,唉!难啊”。我望着他,不知怎么接话,愣愣的。只是感到,有一把刀插在我胸口,不是疼,是憋。他感觉到了什么?还是对我的话怀疑了?亦或是明白后的无可奈何? 我想哭,可是不敢,我又哭给谁看?没有了父母,天下还有谁会为我擦眼泪?

  我陪护,很少和父亲交流,他双耳失聪,双助听器也就是勉强听个动静。再有,我从小和父亲就很少交流,他比较严厉,我害怕和他交流,我的自卑和懦弱和父亲的严厉有些关系。等我工作了,不怕了,又开始忙了,东奔西走,走南闯北,不仅没有机会交流,还会徒增父母的担惊受怕。

  我记忆中父亲这是第三次住院,第一次我念警校,不在家,是放假时偶尔听妈妈说的:急性阑尾炎;第二次是父亲七十多岁,得了“蛇胆疮”,住了几天院,我就陪了一两天,有任务,就出差了,那时,妈妈还有能力护理父亲。

  结肠癌手术是我第一次“正式”护理父亲。他老了,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了,不得不“麻烦”儿女了。

  出院后,拿着父亲病历病理,全国大医院到处打听,听到的结果基本都是,“五年生存率”,“靶向化疗”,“定期复诊”,“家属自己拿主意”……,观点不一,态度各异。

朋友中的医生也分两派,反对化疗和默不作声。

父亲是个胆小的人,几十年前的多次政治运动,已经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除了偶尔在至亲面前发发牢骚,就是默不作声了。他心理的脆弱程度,有些像未成年人,越老越严重。如果告诉他真实病情……。

  看到术后出院回家他高兴的样子,决定不告诉他真实病情,继续瞒下去,我怕说实话会一击致命。

  他生活极规律,极简单,不烟不酒,每日看书看报,小区遛弯,看电视的新闻,天气预报,其余,这个世界和他好像没有关系。两耳失聪,一只眼睛失明,一米七八,一百一十斤。吃饭坚守少盐、少油、八分饱。没有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严厉、强壮、威严了。仿佛是一堆灰烬,几乎没有热度。

  他体质太弱了,经不起放射,这也是我和姐姐商量不告知,不化疗的原因。

  在平静和尊严中慢慢散发余温吧。 

  中间几次,我想反悔,看看他天真,平和的笑,也就作罢。

  但愿老天公平。

      二

 

  老天不开眼,两年多,转移肝、肺。

两年中,半年一次的复查,虽然肺上有芝麻大的多点疑似,但权威肿瘤医院都不能认定。加强了我的幻觉。认为“五年生存率”不成问题,一定会活过九十岁。一个月前的体检,我这个外行都看到肺上的阴影。我要面对现实了。

  我悲伤的不仅是父亲即将和我告别,而是他求生欲望对我强烈的刺激。是他对已经失聪多年,无可救药听力的态度,使我忽然觉得,两年前,不做化疗的决定是不是太残忍了。

  父亲双耳已经多年靠助听器,他却在今年五月,满怀希望的购买了口服一百天所谓能够使耳朵恢复听力的药品,并且按照介绍,坚持服用十二天,直到自己被药品泻的无法控制大便,体力消耗的无法站稳才被发现。这是何等的毅力和渴望。那么,相对于渴望恢复听力,渴望活着,一定会使他迸发出更大的决心和勇气!如果顺着这一思路。我凭什么就判断他挺不过化疗,凭什么就替他做主了,怎么就忽略了他的求生欲望。

  自责,是分手越来越近中,最拧巴的心态。

        三

  端午节,圆了他一个心愿,姐姐和我全家,陪父母回了一趟吉林老家。十多年没回去了,看到亲戚瞬间惊讶和稍纵即逝的担忧眼神,我心中充满了悲伤。强颜欢笑,东家吃,西家访。父亲精神是愉悦的,可是身体跟不上节奏,看得出来,他强挺着。既希望多看看家乡,看看亲人,又希望早些结束活动。矛盾始终交织。他矛盾,我纠结。

  他从老家回来,一直在姐姐家静养二十多天。姐姐也知道要告别了,请假专门陪他,每日三餐,精心制作,说陪聊,听力不行,总是对不上内容,就无声的陪伴吧!

  父亲身体恢复的相当不错,治耳药对身体的副作用一点点消除了,开始叨咕:你弟弟什么时候到沈阳开会啊?怎么还不来接我们回去?其实,这段时间,我多次去沈阳,未到姐姐家的原因,就怕爸妈提出跟我回家。已经知道要告别了,姐姐大学毕业就未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多长时间,也给她一些时间吧,也让她的精神,尽可能多依偎父母怀抱吧! 

  姐姐来电话,父亲突然开始高烧,我急忙询问我医生哥们,医生告诉我:可能是肺部肿瘤堵塞肺管造成炎症,凶险!

  父亲还是那么好糊弄,告诉他肺炎,就什么也不问了,一切交我安排。

  我又滥用一次信任了……

        四

 

  陪床。

  早晨父亲告诉我:你晚上要盖被,晚上你总咳嗽。我好像是被陪护者。

  各种检查结果都出来了: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和肺。肝是两个点,最大直径3厘米多,肺部的转移;就更多了,像撒了一把花生。

  我有个疑惑:为什么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医生说法:无论是肝还是肺的肿瘤都没有侵蚀到支气管和胆管,所以无感,但是肿瘤块继续发展,就不好估计了。即使还不侵蚀,肝肺器官的功能会加速下降,出现衰竭和功能丧失是早晚的事。即使没有疼痛和呼吸困难,也会有其他症状,身体衰竭进行到卧床,可能就两三个月,彻底告别,不会超过半年……

  以前坚守不化疗的底线瞬间突破。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这句话反复责备我。既然倒计时,何不拼一把,也许有一线生机。

  肿瘤科主任:小剂量,七天为期的尝试也未尝不可。老年人迟钝,基本没有反应,而且老年人的化疗效果,比中青年要好……,有反应马上停……

  转头,又找院长哥们商量,他母亲爱人都是癌症,他看我激动,也勉强同意,我看出来,他是反对的,以前多次交流,他坚决反对化疗。他后来长叹一声,同意明天领呼吸科和肿瘤科主任再会诊,评估一下父亲身体的承受能力再定。

  明天会是什么结果呢,我的决心是对是错,救了父亲还是害了父亲,我忐忑,我愿意当“罪人”

我实在承受不了心理折磨。父亲的平静,对我来说,就是万箭穿心。

      五

  凌晨四点多他就起床,看看躺在床上的我,他没发现我其实醒了,迟疑一会儿,好像怕影响我睡觉。又上床躺下,一会又坐起来,每次躺坐,都要摘下手表和戴上手表。看我躺在床上不动,开始用纸卷个小棍儿清理耳朵,静静地,悄无声息。然后打开他两个塑料包,这是他的“百宝囊”他的日用品全部在里面,管理的井井有条,头天晚上收起来,早晨打开使用,一成不变,极有规律。

每天在病房陪床,不是父亲不能自理,他生活起居完全可以自主,就是,要告别了,一起多待一会。他也不和我聊天,但我觉得,无论是他还是我,心灵在无声中交流……。

      六

  化疗被再次否决。炎消了,烧退了,住院也就不必要了。

  听说可以出院了,高兴的像孩子一样。自己张罗收拾东西。收拾好放在床上,坐着,静静地等。一会,就等不及了,走到门口,看了又看,不好意思问我,自言自语:司机怎么还不到?一定是楼下不好停车,我们下去等吧!我拉他回床坐下,两分钟,又重复一遍……

  坐上车,满脸都是孩子般笑容,那么天真。车过每个道口,他都说出一个建筑的名字,然后看我一眼,等我点头肯定,我肯定了,他就笑一笑,就好像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到了家,一路上,门禁,电梯必须亲自操作,不让别人替代,好像是向别人证明自己的能力,看到别人赞许的眼神,他骄傲的像一个考第一的尖子生那么高扬着头。

  回家了,病好了,我又恢复了东奔西走。出差十几天再回去,他像几年没见到我似的,嘘寒问暖的让我有些难为情,父亲这辈子也没这样对我啊!

  母亲一个劲儿地说:天天叨咕你,每天都感觉你敲门,好几次催我:“快开门 回来了,回来了”……

  是关心我吗?我感觉不全是。更多的是依赖。

  小时候,为什么总扯着父母的衣襟?躲在他们屁股后面怯生生看世界?我觉得,他们现在希望我紧紧攥着他们的手,不松开,不离不弃,他怕我松手,他有些恭维我。就像我小时候,最怕妈妈说不要我了,每次都急于表态:我以后听话,不淘气了……那种怯生生的感觉,怎么会转移到父亲身上?

      七

  永别,人生只能经历一次,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它就要来了。

  我恐惧,我不知如何面对。我悲伤,我不知向谁哭泣。我纠结,我不知怎么化解

  愿天下父母老有所依,老有所养,颐养天年。他们不用跟上时代,那是幻想,淘汰是规律,不可逆。只希望他们能平静走完最后时光。

  当他们需要我们的手时,我们能紧紧地攥着,让他们心安!

即使告别,也要笑着告别,就像小时候送我们上学一样!

      八

  中秋节,姐姐一家回来了,我三天假期都在忙工作,只回家陪吃了两顿晚饭,每次就半个小时,饭后又匆匆回单位开会。父亲吃饭时比较沉默,大家给她加菜时,他只说:多了,多了,不要了,喝了一点儿葡萄酒,也不参与大家聊天。看到我光脚穿鞋,反复说:天凉,穿袜子,还要找自己的袜子给我,我说不冷,不冷,他就作罢。

  姐姐是下午的高铁回沈阳,饭后,他一遍遍提示,别晚了,午觉也不睡,就坐沙发上等……,姐姐无奈,还是早点儿离家,父亲才会休息。

  姐姐一家要走,他挣扎从沙发坐起,这次,他没有像以前,一定要下楼送上车,在家门口就停住了,门口有些黑,我在电梯口回头看他,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表情,是依依不舍还是什么……,我原本想从他的眼神判断一下,只看到他举手和挥手,看不到眼神,也无法理解他当时的心情。

  晚上叫我回家吃饭,我没有回去,这次不是工作原因,是感觉疲劳和不想面对我下午没有探究明白的眼神。

        九

中秋假期三天,全在忙工作,今天上班,早晨还未起床,妈妈来电话:你爸病了。

  心里一慌,到了告别的时候了?昨天还好好的啊!

  昨晚开始发烧,腿脚失灵,无法走路,半夜大小便失禁。因为是半夜就没告诉我,看天亮了,才给我打电话。

  住上院,各种检查,有一点可以确定,癌细胞已经侵入大脑,昨天全身失灵,估计和此有关。

  看来,距离告别又近了。

      十

  父亲身体更加虚弱了,从床上和沙发上起来需要手脚并用,抖抖的,很费力气。身上已经皮包骨,总嘟囔:躺在床上觉得硌的慌。

  扎针的时候,我摸他的手,皮肤已经是褐色透明状,瘦骨已经隐约可见,瘦骨嶙峋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一个月前,还可以到小区花园散步一小时,现在已经没有力气走这么长时间了,偶尔出去,更多的是坐长椅上,晒晒太阳。家里的阳光很好,现在他更多的是躺在床上晒太阳,体内的能量渐渐没有了,身体一定是变冷了,晒太阳成了能量补充。

灰烬,渐渐失去温度!

  国庆节,他得意的外甥领全家来丹东看他,他昨天还叨咕着这个外甥,真见面了,他端详好一会儿,眼神游移,显然没认出来,而这个外甥,五年前还来看过他。

十一

出差西藏前,我到家了和他告别。他更加虚弱了,没人扶着,已经不能自己行走了。我犹豫了,走,还是不走。

扎我的,还是那眼神。

“西藏,注意安全啊”,他只说了一句,然后就是定定的眼神瞅我。我也不动的瞅他,就几秒钟,我的眼神逃离了他的脸,不是怕他看出什么,我知道,我的脸在他眼中不是那么清晰。我怕我泪涌。我知道我有责任和义务,可我真的无能为力。我能尝试的,能办到的,能咨询的,能……

我怕他眼神扎我……

怕什么,来什么。

刚到西藏没几天,姐姐来电话,说爸左侧手脚不好使了,已经不能自理了,她已经请假回家照顾爸。看来要雇个护工了。

说起雇保姆。五年前妈妈脑出血,凶险,开颅,捡条命。恢复一年多。术后,很多功能失常,许多病态行为失去基本生活能力。雇保姆,照顾父母生活,一换再换,父母总是说这不好,那不满意的。恼火,郁闷。渐渐的,我觉悟了:不是不满意,是心态,一不愿意家里有陌生人,感觉不安全,二心疼钱,所以就找各种理由辞退保姆。母亲病恢复很好,失去的一些功能,慢慢的,都回来了,完全恢复病前状态,坚决不许雇保姆,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开始和他俩商量,后来请姐姐劝,无效。请姑姑,姨姨做工作,无效。升级为吵架,生气仍无效。我小时候他们给我养成的在家说一不二这次失灵了。无论我怎么威胁,他们就是不同意。妈妈是明的,爸爸是暗的,相互配合。

现在,他们连拒绝的能力也没有了。这次是母亲告诉姐姐:我实在是弄不动他了。

我电话找人赶紧谈保姆,要有护理卧床不起病人经验的,不要计较报酬,明天,最迟后天必须到位,其它我回去谈。

西藏缺氧,现在我缺依靠,每天夜深人静,我蜷缩在床上,虽然空调很热,但是我瑟瑟发抖。

十二

我出差期间,父亲一直纠结一件事情。

一周前,我为了让他高兴,把我中国刑警学院客座教授的聘书拿他面前炫耀,他理解为我调沈阳工作了,反反复复问:局里不干了? 两地分居怎么解决? 老婆孩子能不能调沈阳?,家人一遍遍解释,他还是一遍遍重复同一个问题。

我的本意是告诉他,我本职工作干的出色,已经可以给学生讲课了,让他为我高兴,缓解他耳不聪,目不明的烦恼,谁知,惹他无数次发问。

他嘱咐我,要写好教案,有时间他要给我把把关。我说我的专业你不懂,他就不再问了。我得抓紧准备了,我想把我讲课的视频或照片给他看。让他高兴高兴:田氏出了两个教授,应该是职业的,一个是兼职的。

    十三

他更加虚弱了。

咳痰的力气都没有了。视野也窄了。但是有些动作却记得清楚:关煤气,拉窗帘,闭灯,剃须刀充电和清洗。

孙女和他开玩笑:你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答的很快并奇怪地看着孙女。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发问:我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为什么孙女问这样的问题?母亲说就是开玩笑,他将信将疑,不能释怀。

口齿越来越不清楚了,新配的助听器也不愿意戴,检查数十年看报的习惯也终止了,看电视新闻的习惯因为反复清洗便溺的折腾也不能坚持了。现在,吃,喝,拉,撒睡五件事情,占去他一天全部的时间,除了谁,其它四件事情必须有别人的帮助。他的视野就在室内了,偶尔望望窗外,空洞的眼神,看不到任何悲喜。我推轮椅在室内各屋慢慢地转,让他检阅他自己的家。和他聊天,给他看我走南闯北的照片,大多数时间沉默,偶尔问问,听明白就点点头,极少交流。

刺人的目光总扎我眼睛。我不敢对视超过三秒,我的眼睛涩涩的发热。

“我没事儿”。每天他都对我说这句话。他应该是感知了我的忧郁。

      十四

他定定的瞅着已经用了十年左右的布艺沙发:这沙发你在哪儿买的,上面有毛主席诗词,怎么可以坐屁股地下,要是文化大革命中,就会打成现行反革命。我吃惊,多少天了,他也没有一次说出这么多话。我心里高兴,这是不是好转的迹象?赶紧安慰:这是中国书法文字,不是毛主席诗词,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放心点点头。

看看他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十五

晚上下班回家,看父亲今天精神状态不错,妻说今天一个白天,仅便溺四次,虽然仍然无感,比前几日下降一倍多,好现象,怪不得精神好,妻请假白天照顾父亲,也消瘦些,还照顾孩子天天加班,就匆匆回家做饭了。我没说我还没吃晚饭。我也不想吃,没胃口。保姆给父亲洗脚,这是睡前规定动作,父亲孩子一样,不愿意洗,沾水就要擦脚,要哄着才洗足十五分钟。

我想告诉父亲,我在西藏大昭寺前发愿:只要十万佛伏去父亲病魔。保父母安度晚年,我不仅要还愿,还要尽我能力为佛教贡献自己的力量。

十六

梦中,感觉父亲在喊我的名字,惊醒。一片漆黑,凌晨5:35,屋内冰凉,供暖前最后一个凌晨。

十七

已经两个多月了,父亲天天在发烧,忽高忽低,医生说是肿瘤热,没有办法,每次烧降温就行了,卧床时间越来越长,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用杯喝水咳嗽,就小勺喂,吃饭咳嗽,就打成米糊菜糊,开始稍不小心,还是剧烈咳嗽。再后来发展到无原因的咳嗽,医生开出莫西沙星+氨溴索+新竹沥口服液的药物组合。消炎,止咳,化痰。

父亲的口齿更加不清楚了,应该是肿瘤对大脑进一步侵入……,话特别少,无悲无喜。只是要便溺时喊母亲,即使我们在他身边,他也是先让我们去叫母亲,他告诉母亲要大小便,由母亲转述给我们。他还是要保留尊严,即使病入膏肓,临近告别,泪~

现在是报纸书籍全不能看了,手拿不动报纸了,眼睛也看不清了,最关键是头脑的反射弧长了,感知到语言表达,已经很长的时间,而且好像转换非常费劲。阿拉伯数字从认出到读出都特别费劲。

晚上收拾屎尿,母亲都轻手轻脚自己干,她八十了,手脚不利索,有时候抹的到处都是,特别节约,尿不湿脏的不厉害,就继续凑合用。我总告诉她我来收拾。开始母亲心疼我,说我白天上班太累,晚上从不肯叫醒我,没办法,我只有精神点儿,听动静,有动静就下床观察,累是累点,可是现在还有累的机会,父母没有了,想累也没机会了。人生的悲催。

十八

我在微信和远方的朋友聊天,说压力巨大,她追问什么压力,我只好说工作压力。是的,现在我承受着来自工作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丹东扫黑不利,被异地打击,中央巡视组要追责,坊间传说追责名单有我,先不说是否冤枉,就面对调查和询问就怒火中烧,难道此生我真的要“三起三落”。我和朋友说这并不是我当前最大的难题和压力,我不能告诉朋友我来自家庭的压力,就像我不能告诉家人工作中的压力一样。只有选择自己扛,更何况,家的压力就是和别人倾述了,对减压又有什么帮助呢?不还得自己扛吗?

这辈子,经历了一些挫折和困难,都有惊无险,这次也没什么了不起。但这次有些不同。一但困难压力过去,就是亲人告别之时。纠结~

十九

父亲明天都不说话,和他聊天,他只是有时点点头。只是眼睛定定的看着我,我读不懂他的目光,是不放心还是不舍?

渐渐的,轮椅也上不去,抬上去就堆下来,已经没有坐的力气。

最揪心的是喉头积液“呼噜呼噜”作响,就是咳不出来,憋的难受。身体衰竭,连吐口痰的力气都没有了。

连续多日发烧,忽高忽低,医生说是“肿瘤热”没办法,他自己基本没有感知,身体瘦的已经夹不住体温计,只好买那种非接触式测温仪,方便许多,但只知发烧,不知如何退烧,又有什么用处。

胳膊瘦的血压都量不了,胳膊细的根本就缠不住。

前几天,妈妈找邻居给他理发,姐姐看他头痒,给他洗头,他舒服的脸上有些红晕。

借了个电动吸痰器,我也学着给他吸痰,吸出不少痰液,他舒服的竟然露出几个月没有的笑脸。我也学会了一门手艺。

二十

我在沈阳开会,姐姐电话,中午开始,又憋痰,而且喘的厉害,脸的颜色都变了。赶紧往回跑。途中电话联系院长朋友,朋友说,不要犹豫了,到了住院的时候了。前几天,父亲便血,院长朋友到家观察,征求我意见,我坚持在家治疗,这样父亲不遭罪,毕竟家里条件好,父亲也放松。朋友默然,说一句:也好,如果住院,就没有出院的可能。我心一揪,那不就是告别吗?

赶到家,父亲急喘,血压也降的厉害,发着烧,状态和昨晚大不一样。

在ICU病房,一大群护士有条不紊的忙碌,我看着,父亲赤条条躺床上,身体被肿瘤啃食的就一把骨头了,吊瓶好容易扎进去,吸痰,吸氧床头一大堆机器,显示屏红黄蓝绿的曲线数字。看着这环境,我没有了感觉,浑浑噩噩,感觉到了安全,又感觉酸楚,离告别又近了一步。

两个小时,大夫护士的忙碌,父亲体征平稳下来。我坐在他床头,他昏睡中,隔一会就睁眼看我,还是定定的,我们只能用眼神交流,我只能用坚定,平和的眼神安慰他。我手抚摸着他的头,就像小时候父母抚摸我的头,我知道这个动作会让他心安。我一次次抚摸,他一次次心安地闭眼。

二十一

父亲在医院度过了危险的二十四小时。我松了一口气。

他不喘了,不烧了喉头也没有了“呼噜呼噜”的声音……没有了痛苦的表情。但是一直昏睡。,不再睁眼看我,姑姑和表姐来看他,正赶上给他吸痰,他睁开眼睛,看看姑姑便又昏睡。生命体征各指标都正常了,就是昏睡。

我询问医生什么原因。医生是我的朋友,他说:十天前,我说还有半个月,你记得吗?

其实,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为什么这么平稳还是只有今天就要告别呢?

医生也直截了当:他的指标正常,是药物强行调节的结果,是虚幻的,不会持久。人最后的日子都是断崖式下行。药物只能短暂延迟告别,不会阻止告别,你准备好吧。

看着昏睡的父亲,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梦。是不是还有感知能力。但愿他有梦:回到天真烂漫的童年,少年,不要回到坎坷不断的青年,中年……在美好回忆中慢慢远行吧!

二十二

父亲的手脚都肿了。医生说是蛋白质缺乏,照成原因是营养不良,输液的部分液体,渗透到皮肤中,需要打血浆。

抚摸父亲“胖胖”的手,和几天前的瘦骨嶙峋完全不同了。看上去感官不错,要是健康的父亲有一双胖胖的手该有多好啊!

父亲一直消瘦,我记忆中,他就没胖过。他胃肠不好,吃不了油腻,进入老年,十分刻板的遵循:每餐清淡八分饱的原则。他的奢侈品就是“猴头菇饼干”,他说养胃。那些山珍海味基本不动,每次体检都有贫血和营养不良现象。不论怎么劝,固执不变。完全卧床已经三个多月,每天就是稀粥,馒头,青菜,饭量日减,最后流食也只能半小碗,入院前几天,流食也卡在喉咙不往下走。甚至水也在喉头“咕噜”,就是下不去。这样的状况,缺乏蛋白质再正常不过了。

看来,生命的大门要关闭了。

托朋友选墓地,下午去看看,那个“大仙”说了一大堆什么青龙白虎,窝风聚财的话,我也听不明白,只是看开阔,朝阳就基本定了,只是想父亲最后的落脚地能够温暖,经常能够晒晒太阳,能够放眼舒坦。他这辈子太苦,太憋屈,太坎坷,落脚的地方一定要温暖,开阔,平坦,舒心。

二十四

父亲每天还是昏睡,除了护士吸痰和清理口腔能稍稍清醒一会儿,半睁开眼睛,其他时间,都是昏睡。父亲睡觉习惯于张嘴睡,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嘴唇干裂,满口粘稠的口涎,清理口腔时,发现舌头也干裂起皮了,滴点水,吞咽困难或者呛咳。没有办法,只好嘴唇涂抹石蜡油,嘴上覆盖一层湿纱布保湿,薄薄的纱布,一会儿就干了,需要不停地换。可怜!

二十五

蛋白低,打血浆,副作用就是致喘,肝区疼,打吗啡,副作用就是抑制呼吸,矛盾!矛盾,治疗在矛盾中进行,父亲在治疗中继续衰弱,手脚肿的像馒头一样,神志少有清醒,多数时间都是在昏睡。我能做的,就是喂一点点水,湿润他干的吓人的喉咙和口腔。浅浅的一勺底儿,不敢喂多,他的吞咽功能基本丧失,靠水的重力,一点点流进去,父亲喜欢吃葡萄,但是打的果汁无法下咽,只好喂葡萄味的饮料。后来也喂不了了,含糖的饮料,增加痰的粘度,吸痰器都无法吸出,所以忍痛停喂。看到每次吸痰,因为频繁,呼吸道已破,痰中带血。每次看到护士拿出吸痰软管,他紧咬牙关的抗拒,心疼又无奈。

一天几个月不说话的他连续和我说了三句话:“水怎么咸”;“歇歇”;“我不行了”。我泪如雨下,人已经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还怕我累着……

二十六

真到了告别时刻。

连续两天急促的喘,眼睛期望,委屈,痛苦的看着我,让救他。像孩子一样,嘴里“噢喔”的叫着。瞬时我进入人间炼狱,我不敢对视,要逃走,可是又不能,世界上他也只有和我委屈了,我怎么躲,往哪儿躲……

下午两点,我把母亲接来,没办法,不想让母亲看到父亲的痛苦,但不能不让她见最后一面。

母亲在父亲耳边唠了十几分钟,让父亲放心,我觉得当时父亲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是听不到的。奇迹再次震撼了我,爸莫名其妙的“啊”了一声,两天两夜,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就没有别的什么声音。这一声“啊”代表的含义太多太多。我看着表,在母亲来前,已经安排医生把强心剂推到最大值。

母亲流泪回家了,父亲生命体征开始一路下滑……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下午三点四十四分。我没有父亲了。心电图为直线时,体温尚存,我摸着他肿成馒头一样的手,感受他最后给我的温暖,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我们已经告别,就像在我身边睡着了……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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