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蒋一葵著有《尧山堂外纪》,其中收录了嘉靖时倭子从绍兴雨中往曹娥江所赋两首诗词。
渺渺茫茫浪泼天,霏霏拂拂雨和烟。苍苍翠翠山遮寺,白白红红花满川。整整齐齐沙上雁,来来往往渡头船。行行坐坐看无尽,世世生生作话传。
天连泗水水连天,烟锁孤村村锁烟。树绕藤萝萝绕树,川通巫峡峡通川。酒迷醉客客迷酒,船送行人人送船。此会应难难会此,传今话古古今传。
曹娥江是浙江钱塘江支流,发源于磐安而汇聚于上虞。嘉靖绍兴倭子,时间地点人物这么一兑,极有可能记录的便是嘉靖倭患时袭扰浙江的倭寇遗作。叠字词常有,叠字诗不多见,这两首倭寇诗作被清代学者赵吉士评价为“亦甚有味”,汉学颇深。
问题是,这些冠之以倭寇之名的海贼真的是日本浪人武士么?
自元而明,前期倭寇以真倭为主。堪合贸易结束以后祸乱东南的嘉靖倭患则颇有一些名不副实,名之以倭,夷人十一,流人十二,宁、绍十五,漳、泉、福人十九。虽概称倭夷,其实多编户之齐民也。说是倭寇,真倭寥寥,一多半是中国海商与沿海亡命假扮而成。
当时还有记载称“海寇大约艘凡二百人,其诸酋长及从,并闽及吾温台、宁波人,间亦有徽人。而闽所当者,十之六七。所谓倭而椎髻者,特十数人而已。”可见嘉靖倭寇中真倭不过十之二三,平添羽翼罢了。大奸首恶如王直、徐海、陈东、叶麻,皆我华人,金冠龙袍,称王海岛。
套用前辈话说,假使嘉靖年间这数万数十万勇悍海寇尽是真倭,足可在日本争夺天下,布武四方,何必头铁跑中国来撞南墙。
但是不可否认,嘉靖倭患里面确实是有真倭存在的。所谓倭患,实在是中日海商与海贼相合流,共同为祸海疆。其中的领导者,又是以中方海商为主要成分。并且真倭真功夫,有日本武士与海贼的加入,中日海寇的战斗力有了显著的提高。这其中的分界线便是烈表山陷落。
双屿港覆灭,诸海贼分散各处,各争所长。与其他专为打家劫舍的海贼团伙很有不同,王直设法与海道卫所攀上关系,以寻求开市海贸的许可。换句话说,王直甘做官府白手套,为朝廷做事,只求默许海贸走私,走的是福建赖红楼的路线。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卢七、沈九袭击钱塘,浙江海道副使丁湛以“拿贼投献始容互市”为饵命王直讨贼。王直获船十三,斩杀千余,献俘七人,解送定海卫。
嘉靖三十年(1551年),王直以宁波大族柴德美家丁数百人为外援,攻杀势力最为庞大的陈思盼团伙,烧毁大船七只,小船二十,俘虏百六十名,解送海道副使丁湛。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漳泉海贼勾引倭寇万余人,驾船千余艘,自舟山、象山等登岸,流劫台州、温州、宁波、绍兴,杀掠百姓无数。王直受浙江海道托请,前往驱散敌寇,解民倒悬。
一来二去,王直团伙成了江浙沿海的海商霸主,往来海贸的船只唯有请上五峰旗号方才畅行无阻。而浙江官府看到朱纨的下场,也明白了自身立场,在王直腐蚀之下尽数落水。众多省市级领导干部与王直称兄道弟,不惜为其提供保护伞。官即是商,商即是寇,寇即是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经年累月,浙闽官场不健康的状况风传到了嘉靖皇帝耳中。嘉靖气到不行,只有朕才能叫地方官民家家干净,岂容地方官民揩国家的油水,撬主义的墙角。嘉靖罢免了浙江海道副使丁湛,委派王忬为巡抚浙江兼管福、兴、漳、泉军务之都御史,再次贯彻清海禁贸的基本国策。王忬为达其功,启用了两员名将,一个是走马溪之后蒙冤下狱的卢镗,另一个就是广东崖州参将俞大猷。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俞大猷驱舟师数千攻克烈表山。王直防备不及,匆忙突围,只得逃亡日本五岛地区,投奔松浦隆信,中日海寇至此正式合流同污。
日方记载称,有五峰者自大唐至平户津,于今之印山旧址建唐式宅而居。用其所长,而大唐商船不绝于途,甚至南蛮黑船亦初泊平户津。唐与南蛮之珍货年年充盈,京、堺诸国商人亦云集于此,有西都之称。
王直在平户定居,僭号曰宋,自称徽王,部署百官,皆有名号,三十六岛倭夷受其指使。澳宋不过是一群网络人虚构出来的架空设定,王直的徽宋才是史有明载,正统在兹 ,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居平户的王直成为流落海外之中国私商名义上的盟主,仿佛冰与火传说里面被野人立为“塞外之王”的曼斯雷德。他许了众多加盟商一个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未来,就必须跨越清海禁贸这座绝境长城。
王直的政治诉求在“开海”二字,但求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其实没有太多政治野心。这也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委曲求全,讨好浙闽海道卫所,甘当官府鹰犬的原因所在。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大明官府狠狠摆了一道,苦心经营的巢穴两次都被明军捣毁。王直惊惧且愤怒于浙闽官府的背信弃义,又在加盟海商和倭寇大名的吹捧之下自我膨胀,决心以战促和,凭借持续的袭扰来逼迫大明更改国策,实现开放。
王直勾结真倭,大举入寇,连舰数百,蔽海而至。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这一次海寇入侵,成为嘉靖倭患连续十多年怒海狂澜的发轫。倭寇犯太仓、破上海、掠江阴、攻乍浦,苏州、常熟、嘉定、松江,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贼势蔓延,蹂躏地方。此后经年侵袭,东南一带竟无宁岁,所陷卫所城乡数十百计,所掠子女衣帛数以万计,死伤百姓数十万计。不管王直本意如何,乱端一开,他头上倭寇的帽子就再也摘不掉了。
嘉靖倭患的起因是朝廷禁海与私商开海的冲突。其酿成大害的成因一方面是中日海寇合流,地方土豪接应,然而更主要的因素则是明朝军政两道的腐朽没落。
首先承平的日子过得久,水师军备就凋敝得不能看了。各卫所士卒逃散,兵不满员,粮饷匮乏,士气倾颓。在籍军士多老弱无能,将官多颟顸庸碌,一经接仗,闻风而溃。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一伙六七十人的倭寇流窜浙、皖、苏三省,攻击州县二十余处,横行数千里,杀伤四千人,死一御史、一县丞、二指挥、二把总,历时八十余日,方才剿灭。倭寇逼近南京时,守备明军十二万,闭门不敢出城。几十倭寇指城笑骂,满城将士,宁无一个是男儿。
其次政治败坏,无以复加,有功不能赏,狐媚偏能高升。巡抚浙江的王忬应对无策,嘉靖派了兵部尚书张经来总督军务。张经先前在湖广地区镇压叛乱很有一套,如今来到沿海,眼见卫所官兵全不能用,便申请调用镇压湖广叛乱时得心应手的狼土兵,坚持狼土兵齐备以后才发动反击。嘉靖派到浙江的祭海大臣赵文华催促出兵不果,上书弹劾张经养寇糜饷。朝中严嵩一党趁机穷治,虽然张经于王江泾一战斩首一千九百余,剿倭大胜,还是被嘉靖处死,天下冤之。张经死后,狼土兵作乱江浙,官军解体,征兵天下而贼寇愈发炽张。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浙直总督胡宗宪走马上任。胡总督是史上有名的贪官佞臣,其攀附严党,吞没饷银,生活腐化,涉黑涉恶。然而他也是大明少有的能吏。其之所长体现在自从朱纨禁海以后,沿海地方终于有了一位脚踏实地,认清现状的省部级高官。
胡宗宪明白以大明军事力量剿灭海寇已是mission impossible,惟有抚剿并举,招抚为先才有希望平息倭患。他之前将王直老母妻儿从狱中释放,加以厚待,然后派蒋洲、陈可愿用市舶司的名义赴日联络王直。王直当时因为贸易中断而战祸连结,手下各路海商颇有怨言,日子很不好过,于是回复称愿意协助官府擒剿海贼,“惟中国所命,但要通货互市”。两边郎有情,妾有意,眼看就要在非诚勿扰的舞台上成功牵手。
此时海寇团伙里面另外几支势力雄厚的匪贼徐海、陈东、叶麻结伙来袭。海贼万余人围攻浙江桐乡,巡抚阮鹗坐困孤城,仓皇泣涕,拼命写信给胡宗宪,让他看在党国的份上,救桐乡于水火。胡宗宪手中只有三千兵,皆孱弱不堪用,还要看守省城杭州,无奈之下只得回复阮鹗说,为党国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请巡抚恪尽职守,鞠躬尽瘁。
恰好王直义子毛海峰护送陈可愿归国,胡宗宪给徐海送信称已和王直达成和议,劝他投降。徐海信以为真,自桐乡撤围,逃归海上。这以后胡宗宪巧妙离间徐海等人以致群寇火并。等到徐海孤立无援之际,官军齐集,发动总攻,消灭了徐海集团。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九月,王直禁不住胡宗宪的反复劝诱,率领舰队抵达舟山岑港,而后上岸前来谈判。胡宗宪与王直相谈甚欢,起初想要招揽这位海贼王为我所用,怎奈嘉靖诏曰王直乃倭寇元凶,罪无可赦,胡宗宪只得擒拿王直下狱。捉捕王直时,他硬顶着不肯跪地认罪,大呼:“吾何罪!吾何罪!死我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王直义子毛海峰听闻消息,诛杀官府人质夏正,率领群寇南下福建,来回攻掠之后返回舟山固守,后来在俞大猷、戚继光围攻之下灭亡。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十二月王直被斩首于杭州城官巷口,死前与其子相抱而哭,将一支金簪交给儿子叹息说:“不意典刑兹土!”到死都自觉无罪于中国。只是他这番言语若是说给浙闽两省频繁遭受倭患荼毒的百姓,怕是白白叫人切齿愤恨罢。
王直死后,众多海商海寇没了连结的盟主,又对开海行贸的愿景丢了信心,于是丧心病狂,一味杀戮,倭患越发严重。好在明朝将领当中涌现出了抗倭名将戚继光。
戚继光原是山东防倭都指挥参事,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被胡宗宪调到浙江,简拔为宁绍台三府参将。这已是倭患后期,徐海刚刚灭亡,浪荡在中国沿海的众多真倭走投无路,亡命之余杀伤尤其勇悍。戚继光被手下的浙江卫所兵一坑再坑,好几次险些丢掉性命,他总结剿倭不力的原因在于“兵无节制,卒鲜经练,士心不附,军令不知”。戚继光上书胡宗宪请求编练新军,胡总督给了他三千兵额,足粮足饷,任其募兵重练。戚继光招募乡勇,苦练鸳鸯阵法,用以克制真倭刀技。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义乌矿工械斗,参与村战的殴斗人员高达三万人,死伤两千五百余。亲眼目睹战况的戚继光大受震动,对俞大猷说义乌人之彪勇横霸,善战无畏,实前所未见,让人闻风丧胆。于是亲自征召四千义乌兵,正式打造成后世闻名天下的“戚家军”。
嘉靖四十年(1561年),两万倭寇攻击浙江,目标台州。戚家军与之恶战,倭寇伤亡过千,全军溃散,戚家军战损仅有三人。之后连战连捷,扫净浙江倭患。倭寇南下劫掠,六千戚家军往援福建。俞大猷、戚继光、刘显三路明军负草填泥,收复横屿、福清等多处倭寇据点,转战大半年,多有胜绩。
其后几年,明朝抗倭部队与倭寇在福建广东两地来回拉锯,明军屡胜而倭寇屡败。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最后的倭寇首领吴平集船百余艘,浮海窜入南澳,筑寨于深澳之东。第二年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俞大猷、戚继光、刘显、汤克宽率兵三万会剿南澳岛。吴平兵败逃亡安南,于安南再遭明军击溃之后投水自尽。此后中国沿海之贼基本荡尽,残余倭寇一部分在吴平部属林道乾带领下攻占马来半岛北大年,定居暹罗。一部分在林凤带领下进攻吕宋马尼拉,最后被大明与西班牙联手绞杀溃败。
军事手段固然有效瓦解了沿海倭寇,真正釜底抽薪的还是大明王朝的隆庆展海。嘉靖去世以后,明穆宗朱载坖调整国策,解除海禁,开放包括厦门在内的漳州港口,允许大明子民赴海外贸易,民间私商海贸得到朝廷事实上的承认,国家重现改革开放之宏图伟世。垂垂朽矣的大明王朝由此续命七十余年。
王直虽死,开海不灭。
写完嘉靖倭患这一章节,作者其实十分踟蹰。该如何评价王直,海商焉,倭寇焉?
从王直勾结外敌,袭扰故国的行为来看,其罪行深重,无可赦免。但是他开海贸易的主张却是符合历史潮流的正确方向。
偶尔也会假想,倘若明朝早早改变锁国政策,全面接受开海,王直是否会成为中国的哥伦布、达伽马,首航新世界?
大明是否能够避免八旗入关,山河糜烂的悲惨结局?
中国的海商有朝一日是否能够在西方海岸上架起几个大炮就霸占一个国家?
维多利亚女王是否会颁布诏书曰:量英伦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想想而已。斯人已死,走向平行宇宙的量子通道就此彻底坍塌,再不能够给世人以回望的机会。
(第五十八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