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面如重枣,是我对他青春时代永恒的记忆。

      1969年初,我刚满18岁,他还不满17岁。我从邯郸一中初中毕业回故乡成了一名知青,他从馆陶县一中初中毕业回乡成了一名农民。我们都是1965级的初中生,人称“老三届”。

      初下乡,被生产大队编入青年队,这是一支生龙活虎的队伍。大队民兵连长点名时说:“男民兵一排,女民兵一排。”随即点名。他喊到:“李永臣!”一声:“到!”随声音看去,一位中上等个子的男青年,戴一顶军帽,身穿一件黑色中式对襟棉袄、一条黑色棉裤,脚穿一双家做的系带式黑色棉鞋,一身整洁、干练的打扮。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红红、方正的面庞,还没尽脱少年的稚气。这面庞,让我倏忽之间想到小说《三国演义》中的关公关云长——面如重枣。

        青年队里的成员,高中生、初中生、小学生、没上过几天小学的半文盲都有,一有闲暇,嘻哈打闹,热闹非凡,唯独他,少年老成,有着那个年龄的人少有的沉稳,他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一脸严肃,有着他特有的沉静气质。

      第一次与他近距离接触,是在生产队大队部门小门房里。那天天上下着雪粒,难得地休工一天,几位青年相聚在屋里,大家坐在炕沿上,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啦着闲呱(方言“聊天”),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大家说话。我对他有种神秘感,又有几分敬畏,于是小心地向他发起话来。没想到几句话下来,我发现与他挺投缘!也许是我们有着相似的年龄,相似的学历的缘故吧?说话之间,我知道按街坊的辈份,应该叫他叔,他行二,于是我叫他二叔,听我对他这个称呼,他本来就红的脸色我更红了,他告诉我:“叫我永臣就行。”他一脸羞涩。第一次相处,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从繁华的城市来到这座卫运河畔的小县城,虽然是故乡、似曾相识,但毕竟有些生分,有相当一段时间,总觉得有梦中的感觉,犹如飘在空中的浮云,忽忽悠悠。夜里听着卫运河阵阵流水的涛声,一会觉得是在童年,一会又觉得还坐在古丛台下的教室里,抑或是在母校的大操场上听着同学们的欢声笑语,相信当年的下乡知青们都有类似的幻觉吧?有一次在田间锄地时,一幕幕往昔的场景在脑海里轮番出现,以至于一锄砍在脚趾上,鲜血透过鞋面洇了出来也全然不知,直到几分钟后钻心地疼痛才从梦幻中醒来!我多么想找回失去的时光,更希望在这里有一个知己,能说说心中的话儿! 

          下乡几个月后到了麦收季节,我被分到打麦场上干活,垛麦秸垛、铺场、轧场、扬场,这些活儿都干,挺累也挺苦,天干场燥,脾气也燥。出产队里三位中年残疾人负责技术把关,他们都是腿残疾,由于他们在家里兄弟中分别是老大、老二、老三,人称大瘸子、二瘸子、三瘸子,我可不敢这么称呼他们,因为按街坊辈儿,我得叫他们爷、大爷、叔,那样称呼他们显然是大不敬!正远思遐想间,一个同龄同辈小伙无端找我的茬儿,心中忧郁,恰似一只“没窟窿下蛆的苍蝇”,一下火上来,与他撕扯在一起,他的同胞哥哥趁机上手,俩打一!危急时刻,只听一声断喝:“咋了恁?弟兄俩打人家一个?降着人哪?!”我一看,永臣二叔满脸通红赶了过来,逼退了那兄弟俩。顿时,我委屈地流下眼泪!二叔好言相劝,我才止住了泪水。

      相逢何必曾相识,一个远离父母家庭的小青年,遇到一位仗义直言的街坊小叔,感激之情仅用“感谢”二字也难以表达。

   

      我们这个生产大队情况挺复杂,既有在中央、省、地、县为官的我党官员,著名的有王化云、张樾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又有当过国民党中央军、伪皇协军人员,还有辛亥革命前的老同盟会会员后又加入国民党、抗战时期加入共产党的老人,有的一个家庭,父子兄弟中既有共产党人,也有国民党军或伪皇协军人员,用当时的话说,“阶级斗争十分尖锐”。1969年冬季,省里来了公检法工作组,组长是原省公安厅副厅长。这个工作组,不是维护安定团结,来了之后挑动群众斗群众,让队里的形势日益紧张,大字报铺天盖地,火药味越来越浓,两派群众大有剑拔弩张之势。一天晚上,永臣叔找到我,他拿出一份文字材料,让我再作修饰,这份材料是反映省公检法工作组有关问题的,我看了之后,略作修改与补充,签上名字,用牛皮纸信封寄给河北省革委党的核心领导小组。不久,有贫下中农社员告诉我:“省工作组半夜跑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省公检法工作组仓惶撤走,有些物品也没来及拿,其狼狈之状令人惊讶!

   

            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寒风凛冽,他与我在一起商量向上级党组织写材料反映情况的情景,永臣叔的认真与沉静,使我坚信,在风浪中只有坚持正义的理想与信念,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在风风雨雨中,相识这位故乡的挚友,是我人生中一次幸遇。

          知青是一个特殊岁月的特殊群体,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没有随同学一起到他乡集体插队、没有到边疆的生产建设兵团过半军事化集体生活的“离群的孤雁”,仍然在理想、信念乃至生活习惯等方面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年轻人有着很大不同。刚下乡时满腔热血、壮志豪情一旦遇到坎坷与挫折,自然就变得忧郁与失落,从而产生苦闷。每当这种情绪笼罩在心头,我就会在劳作之暇,呆呆地坐在田间地头,望着无尽的苍穹,苦思冥想,陷入空濛、不着边际的遐想,“路漫漫其修远兮”,而我正当青春年华,我的未来之路在哪里?

      命运让我在那个特殊岁月遇到了他。他的正直、善良、人品的高洁,让我仿佛知遇了一位学生时代的同窗兼学友,极大地填补了内心的空虚。

      1971年11月2日,在下乡不到三年的日子里,结束了知青生涯,选调回城。这又仿佛一场梦,犹如悬浮于白云之上,飘飘悠悠,不觉得是在现实之中。即使在回城之后当了一名工人,仍像生活在一个虚幻的梦境之中,持续数年没有梦醒……

      1972年,记得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循声看去,不由地又惊又喜——永臣二叔来了!多少思念的话语涌上心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他告诉我,他被选拔到河北大学,成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作为故乡的挚友,知青岁月的知音,我也非常激动!他还告诉我,当天晚间就要乘火车到保定,明天一早要到学校报到。1972年的邯郸,没有几家饭馆,我骑着自行车带着他行走十华里,来到火车站广场北侧一家小饭馆,买了两碟小菜与散白酒,边喝边聊,几杯白酒下肚,他的脸色更红,知己的话语说不完,直到他所乘列车将要到站,我才依依不舍地送他登上火车,目送火车的影子渐渐北去。

            从相识到相知,度过难忘的三年知青岁月,也留下人生一段美好记忆,人生何处无青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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