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的大高墙,往西延去,就连上了老杨家的院墙,老杨家的院墙再往西,就到了理发店了。这段院墙下,是一块不小的空地。这一长条空地上,常有人摆了小人儿书摊,出租小人儿书。小人儿书,我知道按照正规的叫法,应该叫连环画。但是,依我看还是叫小人儿书好。先是,这小人儿书明显比其他的书要小得多,八开的大画报,十六开的杂志,三十二开的教科书,最小的就是小人儿书。当年,我们了解的其他读物版面都大,都没有小人儿书来得小巧。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觉着这小的东西好,它和小孩子近便。凡是沾了“小”字的,就亲。大的东西,那都是给大人备下的。就说那些大部头的书,那一准是给大人看的,我们就绕着,躲着,不往跟前去。再就是,小人儿书,小孩子能看懂。因为小人儿书上,不只是有字,还有一个一个画在纸面上的小人儿,与那些文字构成了画面,那些画面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小人儿书里画面多,字也少,容易读懂。再把话儿说到家,这小人儿书还有个小孩子喜欢的特点,也挺有趣儿,就是它可以猜,一二年级的小孩识的字不多,就算不能看懂或不能完全看懂书里的意思,也没关系。打开书,咱就看着那些认得的字,用明白的画儿先来垫垫底儿,对故事有了哪怕半个了解,了解一部分都行,剩下的,咱猜着看,猜对了好,猜错了也没关系,猜拧了都行。小孩子乐在其中,养成阅读的好习惯才重要。至于幼时的谬错,哪一个人没有?在人生漫长的再学习中纠正了就是,而且相比之下,“纠错”的学习更深透,倒是常伴着对自己童年自嘲的笑声,这也挺好玩儿。
事实上,我小时候看小人儿书真也就这么回事。打开书之前,先好好看封面,这一本书,里面都是黑白页面,唯有封面是彩色的。长大以后才知道,那些封面都是许多画家创作的,十分难得。当时就知道封面有色彩,好看。仔细看好了封面,打开书页,看画儿,嘟嘟囔囔读下面的字,最后,翻篇儿。连着故事往后走,你就翻吧,翻到最后那篇儿,字儿没了,话儿也了了,画也完了,故事也结束了。你看完了一本书,也听完了一席话儿,感觉着能顶一部小电影过瘾。要是有个年龄相近的发小,陪你一起看,那就更有意思了。打开书,你把着这边,我把着那边。咱们一起看一起读,一起吵吵都没事儿。不过,可别撕坏了人家的书,咱得赔不是?吵吵完了,消消火儿,抹抹脸上的唾沫星子,咱们再往下看。
小人书,在哈尔滨小孩子的口中称为小人儿书,把“人”字给儿化了。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游乐场,连收音机都算是奢侈品的年代里,小人书是孩子们相伴的神仙和宝贝。那时候最快乐的事,就是手里攥着一分钱,往小人书摊那跑去。然后,与一两个小伙伴在墙根蹲着,一起看小人书。
小人书摊是我的幸福地,是我的天堂。
小人书摊名副其实。真就是百八十本小人书成片地摊在那里,成了一个大书摊。书摊的主人先是铺下一大张油布,然后,把书一本一本地依次摆下,摆得横成排,竖成行,规规矩矩。
每一本小人书的封面都是彩色的,不但描绘得精致、生动,而且,常常就是那本书主题的形象化定格。比如《杨家将》里杨七郎打擂那一集,封面上就是武艺高强、力大无穷的杨七郎,一声断喝,把潘豹高举过顶,要扔下擂台的画面。看了书才知道,那一摔要了潘豹的命。这封面画得可是太关键了!再比如,《战火中的青春》,封面就是主人公端着机枪开火,枪口喷着很长的火苗子。那人画得年轻、英俊,那枪口的火苗表现了激烈的战斗。这不正是战火中的青春么,诸如此类,花花绿绿的,引人入胜。小孩子拿眼睛扫上三五本不到,就忍不住要递给人家那一分钱了。
铺在地上的小人书,封面一一列显。但是,露天地儿里,一阵小风刮过来,那些漂亮的封面就被吹起来了,稀里哗啦一阵乱。碍着租小人书看的孩子欣赏封面,还容易吹坏了书皮儿。书摊的主人,就想法子弄些小铁片儿、小石头儿,一一地压在小人书上。那个眼镜爷爷摊主细心,书摊也大,他就在书摊的两边钉了两排长钉子,再绕上了一道道的细麻绳,麻绳拦住了书皮,就不怕风吹了。
租看小人书,一分钱一本,随你挑拣。后来有的摊主还分成了一百页以下一分钱,一百页以上的书要二分钱。这就有点讨厌了,一百页以下的书都薄,内容也简单。想看随心的书,稍厚点钱还不够。那个老奶奶摊主,穿得干干净净的,立的就是这规矩。好在书摊有好几处,手里攥着一分钱转身再找。一分钱一本,不加钱的书摊,除了眼镜爷爷,还有那个腿有残疾的二拴。妈不反对我看小人书,时常给我一分二分的硬币零钱,让我去看书。这和别人家有点不一样,我记得前院融子,偷拿了家里一分零钱,约了我去看小人书,被他妈抓住,连打带骂,收拾了他一晌午。真的,我到老了,都感激当小学教师的母亲,是她在那个年代里,给自己儿子的童年搭配了那么多小人书的快乐。
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发现,当时小人书的新书出版进度,赶不上我的阅读速度了。大榆树小人书摊上,所有的小人书都被我看过了。我后来看的都是新出版的书,当我翻开那些新书时,还能闻到印刷油墨的清香,那种享受的感觉有点奇特,好像一下子距离眼前的平常日子远了,自己活到了另一个空间中,很满足,又有点怕失去。我常常有点舍不得往下读,怕看完了就没得看了,那种享受的感觉就没了。有时,手里攥着硬币,在几个书摊转来转去,竟找不到一本称心的书看,这让我多少有些懊丧。
眼镜爷爷的书摊,应该是大榆树下最大的书摊了。我偷偷数过,他的书有二百五十多本呢。那么多的书平铺在地上,可真是气派。眼镜爷爷还知道很多书里的故事,他偶尔会和我唠几句,但话不多。他最大的特点,是鼻子上架着的眼镜。那眼镜上的玻璃片儿非常厚,像汽水瓶的底,一圈套一圈的。有时候,我瞅着那眼镜片儿就犯晕,迈步都拌蒜。他可怎么戴的呢?更要命的是,他可是一戴就俩!对,两副眼镜摞着,架鼻子上。这实在是大榆树附近唯一的独特尊容,这让许多人惊讶不已,包括那些戴眼镜的眼镜片儿还挺厚的人。两副眼镜,再加上一顶永远扣在头上的皮质带耳圆帽。离远了看,那就有点像是个空军飞行员。可是等靠近了,就见着了花白的胡子,真实的神态也大相径庭。一笑,先前看走眼的“飞行员”也就烟消云散了。我还注意到了,这个眼镜爷爷看远处时,他就把外面那副眼镜摘下来,等到需要看近处了,他就再戴上去。这多少让人觉着有点折腾,但老头儿却毫不在意,摘摘戴戴,东瞅西望,随时调整他的眼神儿。他的个子本来就高,书上的字却常要架了眼镜凑近了看。再就是,来租书看的又都是小孩子,他又得弯腰俯背地回答应对。所以,在书摊上,一天到晚他就像个大虾米似的,总得弯着身子。那根棍子,也是他身上不可缺少的物件。棍子有大拇指粗细,长差不多到了他的肩膀。那棍子弹性极好,又轻,端起来轻轻一抖,棍子就像绳子一样颤出了一串曲线,还同时发出“嗖、嗖、嗖”冷风般的啸声。棍子当然不是用来打人的,也不是做手杖,他还没那么老,腿脚还管用。那只不过是他的工具,每天摆好了书摊,在小马扎上坐定,他就伸着棍子干活儿。就算摆得最远的书,棍子也够得着,一棍点定所需的那一本。如果有的书位置有了错乱、歪斜,他长棍一挥也能搞定。这样就不用他蹲着、跪着去拾掇了。
有一次,他看见我远远地跑过来,就挥起长棍,准确地点着一本书说:“刚来!”我顺棍看去,啊哈!果然,是我盼了一阵子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上下两集相挨着摆在那里。家里有一套大书,是凡尔纳的三部曲,但是里面不认识的字太多,看不下去,我就常看书里面的几幅插图,那些插图看着也来劲儿。而且,书的名字也记住了,这套《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是第一部。现在如愿以偿,这可太好了,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和格里那凡爵士、麦克上校,还有好玩的巴加内尔、小罗伯特一行人就在辽阔的南美洲大陆东西穿行。接着,我们再搭乘“邓肯”号航行在南太平洋。然后,到达大洋洲。最后,历经劫难,找到船长格兰特。围绕地球的探险,历时五个月,“邓肯”号返航泊在了塔尔卡瓦洛湾。终于,看完了两本小人书。我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看着满街筒子的人,心里多少有点失落。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海呢!与书里的人物比起来,自己这每天的日子,实在是没意思透了。我的心中一点点地涌起了志愿,我这辈子,一定要与大海相伴,最好是做个船长,过着惊涛骇浪的航海生涯,等到老了,就找个海岛住下来,了此残生。不想,这顽童的思虑,几近成谶。船长倒是没当上,这辈子可也满世界折腾个遍。后半生真就在个海岛上生活,只是那岛比我小时候想的不知大了多少倍!一个内陆出生的孩子,却终生亲海。想来,都是格兰特船长惹的祸。
没有新书可看的时候,我也去书摊梭巡。但希望落空之余,常如被困小兽,东瞅西望,抓耳挠腮,直等到有求助者来搭话茬儿。来看书的孩子,大都手里攥了一枚硬币,那是他唯一的交换筹码。但是,他想看的小人书却摊了一地。那么,怎样用好这一次性的选择呢?怎样准确地找到最想读,最愿意读,最过瘾的那本?这可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要是信手拈来一本,可能读了感觉寡淡,也可能没读中别人跟自己提起的那本,到时论起其中的精彩就搭不上话茬儿。但有时照着别人说得眉飞色舞的书去租来读,也或许还会有失望,因为,翻了几页才发现,书里内容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当时愿意听别人说起那书,是因为说的人加了花点儿,做了加工。看来,别人喜欢的,自己未必喜欢,萝卜、白菜,两码事。这样的事常有,有时让租书的孩子好一番后悔,自我埋怨虚掷了宝贵的硬币。所以选书,帮来租书的小孩子挑选一本最渴望、最恰当,也最值的小人书读,成了我八岁时心甘情愿的兼职。书摊上没来新书,我就干这个,而且,热情周到,纯尽义务。
我都是先问:“愿意看打仗的?还是抓特务?还是古代的、神话的、吓人的、外国的……”小男孩多半都愿意看打仗的,打得越厉害越好。被问的读者果然不出所料,坚定地回答:“打仗!”那好,这有 《战火中的青春》 《战斗的青春》,这可不是一码的青春哦!还有《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林海雪原》
《野火春风斗古城》……最后这本名儿起得好像挺打,其实不怎么打。《红日》,这本打,紧着打,往死里打。这是简介,详询情节再就具体要选的那本书唠,一般最多三两分钟就能对上号,读书的孩子高高兴兴,抱了书找地儿蹲着看去了。
比自己稍大的孩子,多半喜欢看“抓特务”的书。那可多了,《大铁箱》《红色保险箱》《绿锁链》《危险的旅途》《天狼星行动计划》《蒂萨河畔》《山野的春天》等全是苏联的。这本《靶场的秘密》,眼珠子里带微型照相机。这本《瑞雪》,钢笔枪可以杀人。这本里,牛奶软糖是能吃的炸药。这本里,特务最厉害,一出手就是美国中情局的全套断骨打法,不服都不行。当时有一大批翻译过来的苏联侦探小说,称为惊险小说,读起来紧张刺激,扣人心弦,十分吸引人。我曾深陷其中,一本不漏,全都看过了。眼下帮着挑选,当然如数家珍。
有些青年,年龄比我可大多了,都在附近的工厂工作上班了,他们也喜欢逛小人书摊,他们有钱,常常租看一整套的古典名著,像《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封神演义》
《杨家将》等,好像小时候没怎么读书,现在一下子有机会了,就到书摊上来补课似的。但是,这些在工厂里当学徒的大哥哥,常常记性不大好,再加上他们读的这些书,很多都是一集连着一集,像《三国演义》就五十多集。他们常就读得串了笼子,还有的在集与集间接不上捻儿。串了笼子的,我就帮着清笼子,告诉他们,张飞、李逵、牛皋、程咬金,这几个人有点像,但是,可不是一套书里的。要是弄混了,赶紧都归回去,划严了界线,不搭界的再别往一块儿安排了。接不上捻儿的,我就问,上回看到哪了?名要是忘了,说说故事情节也行。好像是《群英会》?啊!明白了,这回该看的是《草船借箭》,就是这本。
还有一些比较不常见的小人书,像《昆仑奴》《十三妹》《生死之交》等我也熟。这是向那些老书虫特意推荐的书,他们看了都觉得很过瘾。
不知不觉中,我差不多成了眼镜爷爷的推销员,和他的活动图书检索器。隔着那两道眼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从他那跷起的二郎腿,还有胡子里哼出的“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我能感觉到他的得意。这段戏词儿爸也会唱,他也是在得意的时候唱这一段。
时间一久,这位眼镜爷爷给了我一项特权。只要是他书摊上的书,我都可以随便看,给不给钱没关系。这话他可是从来没说过,但我们俩心里都有数。有几次,他还故意用长木棍指点一本新书,示意我拿去看。我当时满心欢喜,饥人得饼般,飞快地看完,顺手放回了原处。现在想来,“空军”懂得用人,懂得做生意,狡猾狡猾的。你想啊,我要是不看那本小人书,怎么去向别人做介绍和推荐呢?不过,我终究还是感激眼镜爷爷的慷慨,是他让我多看了不少小人书,而且,到了小人书摊上,拿起就看, 还分文不取,这也是大榆树小人书摊上唯一的例外,就这也足够让我显摆的了。
看书之余,我有点得意忘形。有一天,我就领着小雨来到书摊,和老相识眼镜爷爷点了点头,在书摊上拿了一本小人书,二人相聚而阅。不想,刚翻了两片儿,就见“空军”的长棍子头儿,轻轻搭在了书页上。我抬头望去,见他伸手指了指我,然后,把那只指我的食指立了起来,摆了摆手。我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眼镜爷爷的意思,倒是小雨机灵,告诉我说:“老头儿只允你一个人看,不让我跟着看。”呃,自己当老头儿的出租推销员,可以随便看他的书,但是带别人来看不花钱的书,就坏了他的生意,破了他的底线,这可不行。长大以后也越来越明白了,生意人的底线,就是不能干赔钱的事。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平白送人,那就不是做生意了。
我的童年有两个乐事,一个是每日里的亲力亲为,吃苞米面,穿着补丁衣裤,上学、放学、帮家里跑跑腿儿。这也不错,小孩子都这样,可是这里有趣好玩的事情少。谢天谢地,我还有个小人书的世界。在关于小人书给予我的想象里,我可是成了百变之身。有一段时间,感觉自己就是个侠客,武艺高强,打遍南七北六十三省,天下无敌。后来,我又成了船长,成了枪手,成了发明家……我有的是金银财宝,我可以随意享受山珍海味,我有飞机、汽车、游艇,什么都有,我想干啥都行。我不能干待着,我得干点大事儿。我要去天涯海角,寻觅宝藏,或是打捞那些装满金币的沉船。当个将军也不错,士兵都得听你的。当皇上更好,干啥都随便。不过,小人书里角色太多,啥都想当,根本忙不过来。大概,最后不管谁也就是挑一样活儿干。这样一想,有些无奈,结果挑了半天,最后认定,还是当个旅行家吧。这又不用像农民那样,每天干很多的活儿,也用不着干干巴巴地上学读那么多没用的书。旅行不就是走吗,这好,哪好玩往哪去,看小人书里那些人,去的地儿可是真多,各大洲,南北极的。
结果,这辈子虽然没当上什么旅行家,自己的命运还真的就是到处走,满世界地转。是不是小时候看小人书的时候,有意无意间人生的轨迹就定下来了?还是那些小人书里面的观念潜移默化影响了我的一生?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