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年春天,我在苏州。我不知道这是第几个年头的春天在苏州度过,像极了王家卫的惊蛰日,黄药师会从东边去西域找一个叫欧阳锋的人喝酒,这个习惯已经维持很多年。犹如我每年春天与苏州有一个约会,这个习惯也维持多年。
这个春天来苏州,受声声曼书店掌柜之邀,在声声曼书店做了一场《爱你这回事,时间都记得》的新书分享会。那日我坐于窗前读书,落花君发来一张关于新书分享会的海报,我一眼瞥见了书店地址“姑苏桃花坞阊门”这个地名,不由一怔,凝视许久,想起三个人来,分别是林黛玉、唐寅、贺铸。
永远记得《红楼梦》中一段对话:
“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故人是谁?”
“姑苏林黛玉。”
当年初次读完《红楼梦》拿着这对话去问阿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去找我?”
他头也没抬,双眼盯着电脑屏幕,正在游戏里厮杀火拼,敷衍道:“阿呸呸呸,这安逸的日子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我不要你死啊,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人终究会死的。”
他这才扔掉鼠标,转过头,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道:“要是你挂了,我不会立马来找你,但我一定会来。”
姑苏,从此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却与黛玉之死有关。大一那年,我和阿臣捧着《浮生六记》去苏州找桃花坞,天晓得这多么滑稽,搞笑吧。其实我是要去沧浪亭找沈三白,是阿臣要去桃花坞找唐寅。我们在桃花坞来来回回找阿臣印象里的伯虎兄弟,还问我:“他遇见秋香了吗?”
阿臣总将一些史料之外的事与娱乐联系在一起,无厘头风格贯穿我们的青春,这一点我喜欢。我们在姑苏桃花坞的寻找,一无所获,他垂头丧气、偃旗息鼓,似又有些不甘心,沉默半响重振精神,亢奋道:“这次一定是资料准备得不够,下次得多打印几页关于唐兄弟的资料,好汉再来走一遭。”
我站在一旁笑到牙疼,我拖着他去沧浪亭,背着唐寅的《把酒对月歌》离开: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
后来,我去过苏州多次,而阿臣再也没有去过。有年春天,我在苏州太湖边散步,阿元发信息给我,正在深圳与阿臣聚会,问我在哪,当她知道我在苏州时便告诉了阿臣,阿臣兴许喝微醺了,蘸蘸醺醺地道一句:“重过阊门万事非。苏州那地方,不会再去了,也不会和别人去了。”
阿元告诉我这些时,我站在太湖边,心抽搐起来。这一段关于苏州的记忆,我不曾写过,也没与任何人提起,只记得和阿臣分开后,我第一次独自去苏州,在沧浪亭遇见一个唱昆曲的少女阿离,后来说起苏州,常提起的却是她。
我终于明白,我喜欢的不是苏州,而是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忘却了却根植于内心的那个人。
2.
我在声声曼住了许多天,声声曼在一条巷子里,过阊门,临水,紧邻山塘街。我喜欢三楼的阳台和洗手间,这两个事物似乎不能放在一起谈论。
然而,洗手间更是我最爱的,因为明亮。早晨起来,去洗手间,有一扇大窗,坐在马桶上,对着窗户望出去,错落有致的屋檐和黛瓦,偶尔能遇见一只猫,在屋脊上猫步前行,或蹲在窗前隔着玻璃与我对视。我如厕时,还能听到不远的某间阁楼上传来一阵笛声,吹得不那么悠扬,却也叫人欢喜。
站在阳台更不用说,天晴日,大片阳光落下来,只要有风,阳台上的花草清香毫不吝啬散发出来,顺着风跑进鼻子里,顺着呼吸道进入体内,全身舒展,醉生梦死也不过如此吧,美好的一天由此展开。
在苏州生活,还是要生活在老城区,成群苏氏建筑,翻墙黛瓦,体量小而轻巧,低层高密度,错落有致,多数建于沿河,巷子清幽,形成前街后河、人家尽枕河的水乡风情。这样的生活气息是古旧的,只能慢下来,才能体会到。
有天我站在三楼阳台上,望着不远处的临水柳树,垂下来,倒影在河上,河里有倒影,周围精致立马鲜活了,生动极了。对岸的一座房子开着一扇窗,一个年轻少妇抱着娃娃喂奶,墙根处长出一颗油菜花,挂在水岸上,一只鸟停在屋顶的瓦片上,孤独寂寥,“北方才是暮春,你在这儿却可以听见蝉、蛙,以及其他不知名的夏虫在得意地吟鸣”,杨朔的《木棉花》里的句子浮出水面,自然而然。
在苏州做完分享会,认识了新朋友,也见到了几位老朋友,新旧交替,总使我倍感珍惜来之不易的缘分。毕竟在这个吵得不可开交的社会,手握初心的人不多了。无论我走在哪,能因我而来的人,我都生出无限感激。他们听了我的故事,我也听到他们的故事,故事的交换让我有了踏实感,这是一种信任。
在分享会上认识了一位从山东而来的读者,分享会结束后,人群散去,她没走,而是在声声曼书店住了下来。当晚,我和书店掌柜去听程璧在苏州的“薄雾里的晨钟”演唱会,结束后回到书店,她还在。我们坐在一楼,听她的故事。
她,曾经叱咤风云的经理人因投资而锒铛入狱,听起来,跌宕起伏。她坐在我对面,面带微笑,平静的看着我,温和的讲起那段过往,似乎一切不曾发生过,无任何伤痛留在她的心底,像云烟一样,散去了,沉入了岁月的深渊,只要不去凝视,跨过去,一切重头来过。
她,不曾上过大学,却凭借聪明好学,热爱学习一切新鲜事物,勤奋努力,一步一步做到投资人。从一无所有,到有房有车,以及社会地位是别人不可企及的。因为一次商业投资,被最信任的朋友带到沟里,失去了一切,还失去了两年的自由。从天子骄子,是所有人的骄傲,是别人学习的对象,最后,成为阶下囚,变得一无所有。入狱后,变卖房子车子,还了几百万(还只是一半)的债务,出狱后,仍旧背负着债务前行。
在狱中的两年,她失去了爱情。唯有说到爱情时,她眼神里有异样的光。刚开始的日子,他会去狱中探望她,给她送衣服和生活用品。渐渐不去了,他不去的日子和他们认识的日子一样多了。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还是不死心的问她的代理律师:“他怎么不来了?”
听到这里,我眼泪差点掉下来。狱中生活那么漫长,因为有你,我才觉得一切诚可期,可最终你也不再来了,我还要靠什么坚持下去?
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故事,那就是《朗读者》里的故事,女主入狱后,只有男主角几十年来一直坚持联系她——只有他知道她是冤枉的,他知道她不识字,所以他读了那么多本书,将磁带寄给她,伴随她度过漫长寂寞的岁月。女主也是因为在男主朗读声的浸润下,开始发奋自学识字、阅读,一笔一划艰难的给男主写信。
原本有了期待,出狱在即,监狱方面安排了男主与女主见面,面对女主的热切目光,男主冰冷的保持距离,她眼里所有期盼的光黯淡下去,一点一点熄灭。原是出狱在即,新的希望开始了,她却踩在书堆上自缢而亡,她永远留在了监狱。
我再次望着她,她说:“只要活着,还是要有信念啊。”
她渐渐习惯狱中的生活,除了劳作,还坚持阅读。或许,阅读给了她光亮。
我轻声问:“在监狱里,有休息日吗?生病了怎么办?”
她说:“生活在那里面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螺丝钉,不断的工作,休息是一种奢望。只要不是死人的病,只能熬过去。”
我又问:“你痛恨他们吗?”
她平静道:“我出狱后,老板的弟弟打电话给我,向我道歉。道歉有用吗?没有用,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我应该继续恨下去吗?不要。仇恨只会让自己过得更加不堪,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他们不值得原谅我却不计较了。我永远记得,出狱那天,监狱门口站着一排我的亲朋好友,他们来接我,我哭出了声,眼泪像决堤的河坝,奔泻千里。他们并没有因为我入狱而远离我,而是比以前更加珍惜我。虽然失去了一份爱情,同时,我也在狱中获得新的爱情。老天对我不薄,我要更加明亮的生活下去啊。”
半晌,我没有说话。我的沉默,她察觉到了。她对我说:“牧鸯,如果早几年认识你,或许我们能成为知己。”
她那样平静,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又对我缓缓说道:“牧鸯,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尤其网络时代,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你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不在这里获得,就在别处获得。谁亏欠你,终会付出代价。”
“成年人不再纯粹的心意,再也经不起敏锐审慎的解构。你的纯粹,恰恰是你最可爱的品质。很多人只愿意活在幻想里,一厢情愿相信他们不曾经历过的东西。真相丑陋,没有人想知道,也不愿意去面对。但,我相信你。”
我原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不分是非的人际关系感到绝望,原以为这世界配不上我们深刻懂得。可凝视着对面的她,听她一字一句道出,“出狱后,我要更加明亮的生活下去”,极致诚恳。她经历过世事沧桑,却温暖不减,内心干净,是她感染了我。我又一次坚定自己,我宁愿蠢一点,让自己相信,自己始终都在被这个世界,温柔的爱着。
3.
在苏州的这段时间,见了几位远道而来的读者、朋友。小木哥从溧阳过来,筱乔从香港来,丁丁从东北来,我们相聚于苏州。小木哥来的那天,正好也是筱乔来的第一天,小木哥还约了望云,在阊门的街边吃火锅,深夜去山塘街的三毛酒吧喝酒。
筱乔,我们是第一次见,却并不陌生,就像我第一次见望云,像多年的老友,不需要很客套,坐在一起不会尴尬的。分享会结束那天,望云买了我的书,请我在扉页上签名,我想写一句赠言,左思右想,最后写了一段记忆:
还记得在山西平遥,小木哥开车,我坐在副驾座,他让我用手机拍下前面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尾号是711,那是你的生日日期。愿你一直被人记得,有人记得是幸福的。
我们四人坐在酒吧里,拍下了一张照片:四只戴着手表的手围拢聚在一起,搭成一个“口”字,时间永远定格在凌晨一点四十三分。
几天后,小木哥说:“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吧,拍的那张照片,正好与你的书对应上,《爱你这回事,时间都记得》。”
又过了几天,一位读者发了一条朋友圈,图片是我们拍下的这张关于时间的照片,上面配了一句话:气味相投的人,终生不会走散。
突然,被这位读者感动了。因为爱,因为懂得,才会有深刻的感悟。
那天晚上小木哥发了一条朋友圈:知己可遇不可求,遇之方知有。
我很庆幸,我能够坚持写文章,能够遇见爱我的读者们,我生活的圈子,经历的人事都一股脑儿被他们打包欣赏,且从中感悟着生活。虽然“我的故事”于他们而言,都是“别人的故事”,可能带给那么多人感动,或欣喜若狂,我更应该感恩我所得到的一切,那将是任何东西也换不来的。
因为气味相投,他们才会不远千里来看我,相遇是如此珍贵。
4.
在苏州,不访友,也不见读者的日子,我穿过狭窄幽长的巷子,去听昆曲和评弹;去吃同德兴的面,依旧会想起那句对联:汤中品咸淡,熬去浮华得真味;面外知生熟,煮成韧劲申至情。
去相门散步,坐在草地上,风把天空挖了一个洞。趴在东园的草地上找到了四叶草,激动到想蹦上天,相继找到五叶草,六叶草,摘下它们,夹在手账本里,手舞足蹈的开心。
去寒山寺的抄经堂一笔一划抄下《大悲咒》,阳光漫过木窗格子,院里樱花开好了,清冷的经堂让我感冒。傍晚走过枫桥,桃花正艳,弯月滑过树梢,风吹耳畔,仿佛听到夜半钟声。
在苏州爱上了海棠,当江南的染井野樱开成烟云,桃花也活泼泼与春风嬉闹,杏花早已落下化为泥土,丁香如白雪一样没有红晕,晚樱刚刚开始绽放,柳条已结出许多柳絮失去纤细的姿态,唯有这海棠鲜妍又骄傲。花苞深红,徐徐从轻粉开到浅白,开到最后,看着总令人伤心,几片花瓣舒展到极致似有支离之态,苍白失了血色,渐无力支撑。
那日在东山紫金庵入门口的一个院子里,望见一树海棠,粉中带白的花朵,真是“初酣晓日红千滴”。站在廊下,想起与声声曼掌柜去相门散步,他指着一棵海棠说:“海棠初开时花苞深红,至落纯白,像爱情一样,暧昧时娇羞,热恋时动人,结束时苍白无力。”
是草木无情还是草木多情,还是人心变换,曾经赭红绛紫的初心最后随着世事一点一点褪色,风雨相催,终会委地。
随着年纪渐长,我对世间的一切都有愧意,繁花开尽的树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家可归的猫狗,缱绻在城市边缘的流浪汉,因我而来的人们,素不相识却给我力量的人,以及那个不合时宜的自己,我心怀愧意。
这世上的一切仍旧同时沉默地交织于我身,而这世上所有的深情与相逢,终是自我的完成,与君两无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