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的疖子

第一次看百年孤独是在高一的时候。那个年纪,黄金时代刚刚开启的时候,一切都还存在着无数个可能性的时候,不出意外地迷恋了布恩迪亚上校——被32场胜仗里的荣耀所折服,也欣赏他晚年小金鱼里的自持。

曾经我以为,上校和严子陵不一样。他是南美红土地里孕育出来的压抑的激情。没办法,上校做不了尼采,尼采的血脉里传承了疯子的基因,他可以像堂吉诃德一样疯疯癫癫地回应所有不认可,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自吹自擂。上校血液里流的却是来自何塞阿尔卡迪亚布恩迪亚的偏执,摆脱不了。

但是这些年来,上校的形象才渐渐明晰起来。上校是为牺牲而牺牲,注定的。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英雄,英雄是人们为自己创造出来的产物。”英雄本身就只是一种工具。不知道上校在哪里出了错,陷入了逻辑的圈套。“坦克是易朽的,梨子才是永恒的。”上校出征的那个晚上,就该想到的。

周而复始,这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古希腊神话中也比比皆是,永远忍受着痛苦的普罗米修斯、日复一日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的怪圈,让崇高更崇高,让平庸更平庸。但我却在想,倘若有一天,普罗米修斯得到了解放,他大概是不愿意离开高加索山的。他作为英雄的价值只有在他矗立在山上时才是有效的,他那痛苦的身影是一个纪念碑。他所为之牺牲的人民其实是无情的,没有纪念碑,谁也不会记得。所以纪念碑是不能被随意推掉的,离开了高加索山的普罗米修斯注定要用剩余的时间来与遗忘作斗争。而上校就是那座被推倒了的纪念碑啊。除去父亲留下的作坊,如何从光环下逃脱出来呢?

上校的悲剧性其实和苏轼有相似的地方,包含了一种对现实做出的妥协。想到苏轼曾经来过富春江,对着这片曾经有过严子陵的山水吟哦深思,末了,说:“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山是好山,水也是不多见的好水,但是始终比不得心中怀藏的山水壮阔。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严子陵也是,但倘若重头来一遍,仍然横不了心用匆匆的生命做一回严子陵。严子陵的钓竿和上校的小金鱼大概是同一回事,是苏轼提不起的。这一时刻比那一时刻伟大,小金鱼比枪杆伟大。这是上校不朽的一面,也是马尔克斯了不起的原因。不是人人都做得了布恩迪亚上校的,他生命中的哪一时刻不伟大呢?

上校被处以枪决的前一天晚上,乌尔苏拉以母亲的身份走进了他在的监狱。那时上校腋下长满了疖子,张着双臂躺在行军床上。上校不愿意看到母亲哭,说:“您就当我早就被枪毙了。”而如今腋下的疖子早已好全了,上校也安居在作坊里永远地远离了战场上纷飞的炮火。但是疖子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校,这一次,乌尔苏拉满满的悲戚和愤怒却连说也说不出来。

“哦,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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