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甩着个玻璃瓶子,在铁路条子上飘。
瓶子沉甸甸的,装的是用藠头爆好的满满一瓶小虾小蟹,那是我接下来一个星期的口粮。
我并不喜欢铁道,它散发着臭味,像条匍匐在地的巨大爬虫。但我喜欢打着响鼻、怒气冲冲的火车,每次它们在我身侧呼啸而过,总会鼓起我的衣衫,令我产生飞翔的错觉。
将那个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烂洋葱与尿素味的小车站甩在身后,我的目光越过不远处那个扳道的小亭子,看着天色盘算时间。
我本可以走得更快些,但脚底下的枕木耽搁了我。一块块连续走,我的步子会变得像个小脚女人般零碎。但若要隔上一块走,步子又未免迈得太大,整个人须如同黑老鸹般跳跃,总叫人难受。所以,我还是摇摇摆摆踏上了油光锃亮的铁路条子。两年下来,我已经练到可以一口气百把米脚不沾地了。
脚底传来细微的震动,远远的红灯亮着,有人在吹哨子,看来要过火车了。我并不着急,火车过来少说还要好几分钟呢。几分钟,已足够我走到那小亭子。过了小亭子,我就下去走田埂,这样更快些。
那是什么?好似是一堆排泄物。彼时火车的厕所是直通铁道的,所以隔不了多远便会有那么一滩。这也是我不喜欢铁路的原因。不过,那黄黑中却有一团绿闪闪的物体,看起来像一个布卷子,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农村孩子,地里施肥,与屎尿打交道多了,本不会十分在乎。但这是在铁路上,却似乎总有些不一样,我正在犹豫该如何是好。
“哎,火车要来了!”前头一声大喝,“你个鬼崽子还不快下来,你想死啊!”
我一抬头,竟已接近那亭子,一名身着制服的中年男子,在亭子口挥舞着小旗,正向我横眉怒吼。
我一个激灵,从铁道上蹿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跃上了旁边的田埂。
“前两年撞死一个……你们这些鬼崽子何解晓不得怕?!”男子还在我身后大声嚷嚷。
“多管闲事多吃屁!”我啐了一口,甩着瓶子跑了。
第二天一早,学校里突然传开了一则爆炸性的新闻:谭西西在铁道上捡到了四十块钱,交给了学校老师。
天哪,四十块钱!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啊。换成点子糖,起码几千颗。换成冰棒,不,换成最昂贵的奶油雪糕,那是八百支。看电影,两百场,够我看十年的吧……整个学校因为这四十块钱,陷入一种莫名的骚动与兴奋之中。
“谭西西这个哈卵,”黎波俫将嘴巴一撇,“如果是我捡到,我就不得上交,我拿回屋里去。我屋里就可以天天买肉吃了,先吃半年再讲!”
“你个哈卵就晓得吃,吃成个猪!”谭桂林与谭西西一个生产队的,对黎波俫的说法嗤之以鼻,“别个谭西西屋里是万元户,还冇得肉吃啊?四十块,对他来说还不也是个小意思?他把钱交上去,只怕学校会要奖励他,选他做三好学生,当干部呢!”
“哦……”周围一堆人好似恍然大悟。
“哎,你们说,那个钱到底是不是他捡的?还是他从自家屋里拿来的?”停了一下,不晓得谁小声说了句。
“哦?”一堆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全都为这个大胆的设想震惊了。
“那倒不是的,不是的!”有人嚷嚷起来,又是谭桂林。
“这个事情是我今天早上亲眼看见的,就在那个扳道的亭子那里,”他好像很有些遗憾,“哎,如果老子快一脚,那钱就是我捡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扳道的亭子?哪个扳道的亭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路边上那个,”谭桂林突然压低了声音,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的笑意,“那一坨钱是他从屎堆子里头扒出来的!”
“啊,屎堆子?”众人来了兴趣,“快讲下,怎么回事?”
我的脑袋却“嗡”一下:果然是那里,果然是那个绿色的布卷子……如果不是那狗日的扳道的喊那一声,说不定我就过去,那钱也许昨天就被我捡到了……
谭桂林在讲什么我已经听不清,只觉得脑袋发炸,陷入无穷尽的懊恼之中。
中午的饭,我吃得索然无味,即使有喷喷香的虾子螃蟹。
下午,更劲爆的消息来了。
学校领导第一时间将谭西西捡钱的事情报告了学区,学区领导马上汇报了县里,县里领导又打电话到了地区,地区领导的意思很快又传递到了学校。于是,学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做出了反应,赶在放学之前,召集全校师生,宣布了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消息的大意是:恰逢全国学雷锋活动如火如荼开展,谭西西同学这样拾金不昧的行为正是新时代少先队员们学习的典范,地区教委已研究决定,授予谭西西同学“学雷锋标兵”称号,奖励谭西西同学前往雷锋同志故居参观学习一次。学校也已经研究决定,火线提拔谭西西同学为少先队副大队长。
在一百来双充满艳羡的目光的注视下,谭西西上台捧走了厚厚一叠荣誉证书与各色钢笔、笔记本,以及一个新脸盆,校长还亲自给他别上了“三道杠”!
散会了,我看着那两棵歪脖子苦楝树上高挂的大红条幅:树学习雷锋好榜样,做拾金不昧新少年,心中不知为何又浮出那扳道的男人的身影。
一抬脚,我狠狠跺死了脚下一只急里忙慌不知道干嘛的黑蚂蚁:“我日!”
那是盛夏,第二天,我那瓶小虾小蟹的味道便有些不对头。第三天,瓶子里冒出来的,已是一股恶臭,但我并没有别的可吃,于是硬着头皮往嘴里塞了一些。到最后,实在吃不下去了,便只能腆着脸到同学碗里随便蹭点豆豉咸菜。
第三天晚上,我的肚子便开始疼。就好像有一只手在里面揪,揪得我苦胆水都吐出来了,哪里还有力气上课?谭西西的热度似乎还没有过去,但我已全无心思去管他的事情。
“你赶紧回去!”见我那副模样,老师察觉出不对,“叫你家大人带你到医院去看看。”
“对了,要不要我送下你?”老师是个“半边户”,自己还有两个细伢子,辛苦得很,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那你不要走铁路,横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他嘱咐我几句,催促我赶紧动身。
从学校回家,正常情况四五十分钟绰绰有余了,那一天我却一路走、一路吐、一路歇,硬是走了只怕有两个钟头,才走到那个扳道的亭子。
走铁路,也许可以快出几十分钟,我心想。我实在太难受了,巴不得早一脚到家。
于是我满头大汗,摇摇晃晃,斜斜插上了铁路线。
“噼里啪啦”突然一阵巨响,吓了我一跳。
我日,有人在放炮?在这铁路边放什么鬼炮?!
我使劲抬起头来,对面的野地里,一个中年男子,正低着头呆呆盯着一处。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打了补丁的旧军装,满头满脸皆是鞭炮炸出的灰尘与纸屑。他的一侧,地上好像还伏着两个人,前面摆了一个小竹篮,上面搭着一块红布。
他们这是干什么?我一边走一边看。
那两个趴着的站起身来,是两个女的。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另一个却是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妇女。她们似乎刚哭过,那妇女还在抽搐,身子一抖一抖。
“兵俫崽,姆妈来看你了,你爸爸和姐姐也来了……”那妇女躬下身,从那小篮子里掏出了什么,点上,“这些钱,你拿去,到那边莫舍不得花……铁路边,以后千万莫去了啊……”
我头皮一紧,看这个架势,好像是在祭拜谁呢!突然想起那扳道的说过的话,莫非这个地方真的火车轧死过人?那我还是快点走。
我心里急,腿下一绊,“扑通”直挺挺摔在了铁道上。
铁道为什么在震动?难道火车要来了?我刚才昏昏沉沉,又被那炮声吸引,斜插过来时完全没有看信号灯。
有人在吹哨,声音急促,果然火车要来了,我要赶紧站起来!
我用手一撑,我的手竟好像是棉花做的,没有一丝一毫气力。
不好!我心下突然有些发凉。再一撑,还是一样。
我慌了!在铁道中间滚了一下,想要滚到铁道外头去。但是那两道平常被我踩在脚下的铁路条子,今天竟突然变成了两堵高墙,死死卡住了我的去路。我想要翻过去,竟然做不到。
“喔——”我已远远听见了火车的汽笛声。我想起喊救命,但我用尽了力气,声音却只在喉咙里打转,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完蛋了,我脑袋一下子陷入了空白,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有细伢子跌倒在铁路中间了!”我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了人声,是荒地的方向。
身下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我全身都好像开始抽筋。
“有人冇?救人啊!有细伢子跌倒铁路中间了!”人声在靠近,越来越响,有男有女,是那三个人的声音。
“喔——”火车应该很近了,我仿佛已经能够嗅到它的气息。
突然,我的身子离开地面,飞了起来。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躺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铁路才有的味道,只是今天闻起来,好似没有那么臭了。
一列货车自我耳畔隆隆而过。
“救到了,救到了,冇得事了,谢天谢地啊……”我依稀听到铁道对面有人说话。
“哎呀,你个鬼崽子莫不是得病了呀,我讲你怎么爬也爬不起来呢。来来来,你先喝口水!”
迷迷糊糊之中,我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十来分钟、也许更久之后,我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就坐在那个简陋的亭子里。窗户外面就是铁道,对面的田野中稻子已经发黄,看起来像一幅风景画。
“你醒来了啊?”一个人影堵在我的面前,穿着深蓝色的制服。
是他!我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又有些内疚,不敢抬头看他。
“你家在哪里,大人呢?今天不是要上学吗?”他的声音竟然很温柔,全不似平日那般凶神恶煞。
见我不敢吭声,他打开了抽屉,在里面一阵翻找,“你哪里不舒服?我这里备得有药,治中暑、消炎、拉肚子的,都有。”
“我也不晓得……只是肚子难受,没有力气。”他又问了好几遍,我才小声回答。
“那我搞点黄连素给你吃,再喝瓶十滴水。你怕是搞坏肚子,又中暑了。”不由分说,他把药塞在我手里。
“你先吃了药,休息一下,我就在外头值班。”对讲机叽里呱啦地响了,他拍拍我的肩,出去了。
不知道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过了一阵,我竟真的好多了,腿脚有了些力气。
我悄悄起身,来至窗前,往对面荒地上看。
“他们走了!”他突然又回来了,看我一眼,拿起桌上的缸子喝了口水,“作孽呢,细伢子前两年让火车轧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阵慌乱:“我好多了,我……我要走了!”
他审视了我一眼,确定我说的不是假话:“那好!走铁路不安全,我送你过去。你到对面去走马路,车子少些也慢些。你记得走边边上。赶紧回去,莫要你屋里大人担心。”
他竟一把捏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提着我放到了铁路对面。然后,冲我摆了下手。
我低着头,朝着公路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慢走去。
等我回过头,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这次以后,我上下学再也没走过铁路,每次只是远远看看那扳道的亭子。
转眼小学毕业,我再不用走铁路去上学了。初中上了一个学期,我突然很想去那里看看。
亭子呢?已经不见了。
我跑了过去,铁道旁多了几个灰色的铁盒子,亭子却被拆掉了。
我在原地转了几圈,猛想起自己仿佛还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声谢谢。
一阵风过来,我的鼻子捕捉到了什么,眼睛突然就湿润了。
我趴在地上,亲了亲铁路条子。
对,风里,就是这股臭臭的铁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