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出生在一九三八年的腊月十一日。我小的时候就常听祖母对我说,腊月十一日这一天,她除了逃兵荒外,还遇上大雪下个不停。我的父亲就出生在湖北荆门市拾回桥的雪地里。他入世的命运之苦,也似乎预示着他的人生之旅是漫长而艰难的!
他一生都从事着一份清贫的教师职业。除了贫困折磨着他的人生,还有就是无情的病魔时常光顾着他晚年的生活。纵然他的生命低微的如一棵小草,但他仍然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是我人生前行道路上的一座丰碑!
我的父亲八岁时,开始读私塾。由于我的祖父从骨子里就恨透了文化人,这是因为他自己无文化且受尽了文化人的折磨与欺凌。尽管我的祖母极力赞成父亲还是念书的好,但是在一个男权的社会里,祖母又有什么办法呢?就这样我的父亲读完三个麦子黄的私塾,便休学了。直到我的祖父去世后,才有了他再一次就学的机会.这已经是一九五六年的事了。原江陵县人民政府为了补缺教师,开设了简易师范,他才有了再次上学的机会。一个休学近十年的他,便重新挎起书包上学了。
我的父亲深知这个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他便把全部的心事都用在了学习上。尤其是他将《敕勒川》改写成了一首非常唯美的现代诗后,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性的新闻,校长在朝读期间,专门召开了师生大会,并亲自朗诵了我父亲的这首诗。这期间,他还在《沙市报》发表了一些诗词,加上他能写得一手好字,更是得到了他的老师王守愚的青睐。毕业分配时候,按照政策的规定,绝大多数人对要面向荆州地区各县的农村小学,只留十人分往荆沙城区,十人中挑选一人到惠工街小学(沙市实验小学),最终我的父亲以六百分之一的机会进入了沙市实验小学。这虽然谈不上他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好转,但是这对他来说已经拥有了一个成为有文化人的机会。
这就是他的最初学历,也是他一生中的最高学历,三个麦子黄的私塾加上两年师范,一共五年不到。他常常自嘲:咱是小学"本科"生,大小也是一个"本科"学历了。
我的父亲进入沙市实验小学后,按照学校规定,他只能担任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数课程。一年后,该校校长根据他的实际水平与能力,就安排他担任四年级的语文课。他做到了边教边学,边学边教。
这年的冬季,我的父亲了解到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了。我的父亲就商量着我的祖母,想要去当兵,我的祖母自然是不愿意他从军:因为祖上几代单传,又是独子,好不容易在城里谋了一份能安身立命的差事,加上她本人的人生经历过太多的战乱。在我父亲的反复说服下,我的祖母总算答应了我父亲的要求。我就曾经多次问我的父亲,您当初为什么选择当兵呢?他就直言不讳的对我说,在部队我能填饱肚子,早餐有包子、油条,中晚餐有米饭。饥荒年代,能有饭吃就已经很奢侈了。他没有用什么豪言壮语来掩饰自己求生存的本能。他这种坦诚为人的人生态度,也影响着我。
我的父亲入伍后做了一个小文书,还算与文化搭界吧。他曾经对我说,服兵役七年时间是他最好的自学时间。他的戏曲创作就是在部队开始起步的,写湖北大鼓、三句半、相声、小故事以及通讯。由他自己创作的《学二连,唱二连》就曾获得过公安部队(现武警总队)政治部的优秀节目奖,此节目曾呈送中南海汇报演出,毛主席也观看了此节目。这个节目的获奖,使我的父亲在军营里有了一点小名气,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获得大奖。七年的军旅生涯成就了他的写作梦!
我的父亲复员后,继续选择了教书这个行当。于是他又回到了沙市实验小学。一年后,我的父亲被调到城区某一所小学任负责人。我们在这所小学里,就读小学了。乘凉时,他就给我们讲一些天上星星的知识。教我们认识流星,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以此来激发我们的想象力!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升空后,他就像讲故事一样,讲解卫星升空的意义。这段时间给我留下最为快乐的童年记忆。我也憧憬着我的未来一定是幸福的生活呢!
可是没有多久,残酷的现实与我向往的未来格格不入。有一天有人状告了我的父亲。自此我的父亲便招来了一场灭顶之灾,上级旋即把我的父亲调离到一所农郊中学了。在这所学校里,等待着我父亲的是一个有着一百五十亩地的校办农场和一家校办工厂。我们因此也就回乡下读书去了,他的人生由此沉入低谷。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我们又转学到这所农郊中学就读初中三年级。这时我也长大了,懂事了,我就亲身经历了我的父亲在这所学校的工作与生活情况。
在这所学校里我见证了:我的父亲在风雨中犁地;在满天灰尘飞扬下脱粒稻谷;在骄阳下治虫、摘西瓜;在寒风凛冽中屠杀年猪…………这情景与他在军营里,一夜成名后的流金岁月,有着天壤之别:那时侯我的父亲在省城享有专车,就是进出省委大院也是家常便饭;那时候的他作为军方代表参加了与国际友人一同联欢的舞会、宴会。一个从事戏曲创作的人,遭遇到生活的不堪,正如同一场鲜活的戏。这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在那几年里,他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在劳动中锻炼自己,磨砺自己。学校食堂没有了筲箕,竹篮,他自己亲自动手做;端午节食堂包粽子,他也会去搭把手;学校要参加灯会展,他亲手去扎灯;有青年教工结婚,他就用麦草杆做字,那金灿灿的字,粘贴在鲜红的蜡光纸上,再用镜框镶好就非常漂亮了,然后送给别人。在劳动中学习,校办工厂要开发新产品,他就借助资料,设计制作了一种密封自来水井。这就是近四十年来流行于两湖地区的"压把井",只是那时采用的是塑料管道,而现在采用的是钢管罢了。此项目由我父亲绘图,自作模型,书写使用说明书后,呈报给省教育厅,并获得了湖北省中、小学生科学小发明奖,指导教师就是我的父亲。这虽然不是一个大奖,但关键是这种"压把井"的推广与应用,给两湖地区近千万的农民带来了福音,其社会效益不可低估!因为长期以来,两湖地区的农民一直就饱受血吸虫病的困扰。学校领导知道我的父亲写的一手好字,每逢轮到该校出大型宣传栏时,就叫我的父亲从农田里走出来,接受任务。我的父亲一般用三天时间就自己组稿,自己书写,自己绘图,自己粘贴在位于当时沙市最为繁华的闹市区————江汉电影院旁(现美佳华)。贴出后,常常引来不少的市民围观,围观者无不称赞我父亲的书法功底与文字表达的能力!
一九八零年后,我的父亲又重新走上讲台了。他首先选择的是攻书法,他用了近二十多年的时间,终于在书法、楹联、诗、词、曲、赋、戏曲创作、剪纸、篆刻、书画装裱等多门艺术的研习中,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其中书学理论研究学术论文《书贵“自有我在”》曾入选全国第三届书学理论研究优秀论文。九十年代时期,他的楷书曾获得由国家语言文字委员会举办的首届全国汉字书法规范化书写二等奖。
他还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不像一般文人将生活不屑于顾。他不仅是这方圆十里八乡的一个出色的篾匠,而且他还会做面食,会理发,乃至涉猎木工、瓦工。他从不依赖于人,从不向困难低头。在极端艰苦的岁月条件下,他发出的是一曲又一曲生命的强音!
正因为他能自立自强,他从不畏权势所迫,从不摧眉折腰,从不为利益所惑。即便是为了我们兄妹四人的前途,也不丧失其人格!他用年八十岁的人生经历堂堂正正的大写了一个"人"字,这也是我最敬佩他的一点!
我的父亲还是一个对信仰有着十分强烈追求的人!退休后他就皈依佛门了。晚年的他所购买的图书,大多属佛教一类的。只要在他身体好的情况下,每日清晨秉烛、烧香、磕头、诵经。这是他每日的早课。他晚年创作的诗词、楹联、剪纸、书法、篆刻等作品就大多与佛教有关。他广结善缘,和善男信女同诵南无阿弥陀佛,与高僧大德谈佛论经。尤其是他在病中,将《大方广佛华严经》、《般罗菠萝密多心经》、《妙方莲花经》用宣纸以蝇头小楷字抄写好,再自己装订成册。这三本经书共约一百多万字,光用去的毛笔就有一百多支,用的宣纸达千元之多。他曾经对我说,他一生只做对了两件事,其中就有他对佛教的信仰!
我的父亲退休以后,蛰居乡下,蜗居在仅仅只有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他戏称这间小屋是一个守瓜的棚子。就是在这间有如瓜棚的狭小的空间里,他完成了不少的诗、词、歌、赋、篆刻、书法、楹联及大量的大型的套色剪纸作品;也就是在这间小屋里,为开展传统文化进校园写教案。他自2008年到2016年,做了八年的义务志愿教师,使原岑河镇周黄小学获得了省楹联家协会颁发的"全省楹联教育示范单位",他本人也因此被湖北省楹联家协会评为联坛"联坛耄耋",其事迹被《楚天都市报》作了长篇报道;也就在这间小屋里,他协同有关人员,编写了《岑河镇志》,为岑河镇人民政府评为湖北省"民间文艺之乡"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为家乡的文化事业尽了绵薄之力;就在这间有如瓜棚的屋子里,他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来自市诗词学会、市楹联家协会、市书法家协会、市网络文学作家委员会的文人墨客;就是在间小屋里他出版了自己的诗集《萍踪迷影》。去年由"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湖北省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办公室"、"湖北省全民阅读活动领导小组办公室"、"湖北省新闻出版广电局"给我们家颁发的"书香门第、耕读世家"的匾额,就是对他一生对文化追求的最好肯定与鼓励!
更令我父亲欣慰的是:他五十年代的二十多位学生常常从城里结伴来看望他。他们来到父亲的小屋里,一个个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简直不相信眼前的一个具有中高级职称的老教师居然还住在这样的小屋里;他们不相信,五十多年过去了,我的父亲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来;他们不相信这一件件艺术作品竟然是从这间小屋里走进他们的视线的;他们不相信这间“小瓜棚子”里居然梵音袅袅,书香满屋。他们带来的礼品,也是我父亲万万也想不到的,一个学生竟然还把我父亲当年写给他的成绩单拿出来了。作为一个教师退休多年了,还有几十年以前的学生来看望他,他无疑就是一个成功的教师!
我的父亲是贫困的,更是富有的;他是多病的,更是强健的;他是常常遭遇他人不屑的,更是坚强的!他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一个只有五年不到的学历,能做的这些已经就非常不容易了。他对待人生的态度,对待信仰的追求,对待生命的态度,对待贫困与疾病的顽强,他就像一棵小草,只有疾风才知劲草的坚韧!多彩人生常怀梦,一棵小草向天歌!
土垚
于浙江温州
2017.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