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西西弗斯

1941年2月21日，加缪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三句话：

《西西弗斯》写完了。

荒诞三部曲完成。

开始自由了。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个颇可玩味的角色。他为了给科林斯带来供水，向阿索波斯泄露了宙斯劫走其女埃癸娜的来龙去脉，又戏弄死神，从而被打入地狱。在地狱中，他又向哈迪斯提出要求，回到人间惩罚没有安葬自己的妻子。回到人间后，他却留恋清水、阳光、大海和人世百态，拒绝再回到地狱。为此，他触怒了诸神，赫尔墨斯下凡逮捕了他，诸神给了他一个永生的躯体和绝望的命运——每天推着一块巨石上山，到达山顶后，巨石又会瞬间滚下，每天重复。

从神话和荷马的叙述中看，西西弗斯是狡黠善变、却罪有应得的人，似乎仅仅作为一个警示人们不要违抗神之意志的形象而出现。但在加缪这里，他却“超越的自己的命运”“比他推的石头更坚强”，成为了“荒诞英雄”的化身。

《西西弗斯神话》是加缪作品谱系中相当重要的一本著作，完成于《局外人》之后，是理解加缪“荒诞哲学”的最重要的一本哲学散文集。书中，他用大约九成的篇幅阐释了“荒诞哲学”的哲学逻辑，列举了唐璜、戏剧演员和征服者三种“荒诞人”，讨论了“荒诞创作”。直到最后，他才将所有的观点集中到西西弗斯这个形象之上，并给予他热情的赞美。

在加缪眼中，人类也如同西西弗斯一般，接受了同样的惩罚，必须承受着“徒劳而无望的劳动”生活下去，他们无法看到一丝实现真正需求的希望。不管人类多努力地去争取正义、追求真理、寻找意义，最终都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我们可以很清晰地从西西弗斯这个形象看出，加缪绝非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并没有因为认识到生活的荒谬而陷入虚无主义，而是主张对命运的悲剧性和生活的荒谬本质进行积极的反抗。重要的不是抗争后会得到什么，抗争本身就会赋予生命以价值和崇高。

罗曼·罗兰说：“看清生活的真相，然后热爱它。”在这里，“热爱”是行为层面的事，但这个“真相”是什么呢？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冲到读者面前，大吼：生活的真相就是荒诞，你要认识它，看清自己无能为力，然后再报以蔑视，反抗它，“没有蔑视征服不了的命运”！

你看，这难道不算英雄主义吗？比起缥缈的彼岸、理想，这种英雄主义似乎更显得悲怆感人。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加缪把自杀问题当做根本的哲学问题，并且认为“自杀并不象征反抗的逻辑结局，而完完全全是反抗的反面”，是对生活荒诞的一种懦弱默许。反抗才是一切的真谛。瞬间，加缪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和鲁迅先生“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之言产生了思想上的共鸣。

比起“存在主义”作家（尽管他极不情愿被归为存在主义者）的身份来说，加缪更具价值的地方是作为一个道德主义者，“在（法国）抵抗运动的一代面临第四共和国的两难和遗憾之时，为他们定下了道德基调”，这也是他战后获得巨大声誉的原因和根源。

虽然托尼·朱特在《责任的重负》中将他形容为“不情愿的道德主义者”，但加缪始终认为“对人类的任何损害都是无法挽回的”，个人的最好状态就是终其一生有节制地反叛暴力和非正义现象。由于持有这种观念，他在战后主张赦免法国反犹作家布拉西亚克。这一行为给加缪带来了巨量的舆论攻击，几乎让他承受不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在战后，站在人道主义的高度来谈论“正义”，来告诫世人“人不能杀死他的人类同伴”，就变成了让人憎恨的一件事。

同时，因为持有坚定的非暴力立场，他与曾今的伙伴让-保罗·萨特决裂，闯入了自己并不擅长的存在主义哲学论战。加缪在哲学上的幼稚遭到了萨特尖刻的挖苦与反击，严重损害了他对左翼知识分子的信任，最终颠覆了他进入公共领域的信心。加缪渐渐地“感到和自己的公共自我已经发生了分裂”，这种分裂感带来的焦虑贯穿了他生命的后半程。1957年，加缪因“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却难以拯救自己在法国日渐下跌的声誉。1960年1月4日，他怀揣着未完成的《第一个人》手稿，遭遇车祸，意外身亡。

加缪去世后，继承了萨特衣钵的法国知识分子们进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后现代式狂热之中，热烈地期盼着新的革命。非暴力的加缪渐渐地“被甩在了后头”，直到80年代以后，其价值才得到重新评价。

在人类历史上最为动荡的20世纪，几乎所有有道德感的思想家都无法从血淋淋的时代和现实抽离出来，像前辈那样从容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他们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加锋利，才能刺破笼罩在现实上的厚重帷幕，才能呈现出世界原本的模样。加缪借用莫尔索（《局外人》的主角）、西西弗斯、里厄医生等形象，呈现出的超脱庸常善恶观的悲悯和人道主义精神。尽管自己并不愿意承认，但却在事实上为许多迷茫中的人提供了一个拨开迷雾的路径，成为受困者的指引。

他成为了自己笔下的英雄。

我们呢？

参考书目

1.西西弗神话 . 【法】阿尔贝·加缪 . 上海译文出版社

2.思想的力量（第9版） . 【美】布鲁克·诺埃尔·穆尔 / 肯尼思·布鲁德 . 后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3.阿尔贝·加缪：一个生命的要素 . 【美】罗伯特·泽拉塔斯基 . 漓江出版社

4.加缪手记（第一卷）1935.5—1942.2 .【法】阿尔贝·加缪 . 浙江大学出版社

5.责任的重负 . 【美】托尼·朱特 . 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