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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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坝旁雪白壮实的桉树干,不时送来四面八方的荫凉,总能营造徜徉于此的庇护。隘口的荒径边,水泥地与泥路的交界处划清界限,看似有稍许的隆起,不免让人联想到驾驭在河道彼岸的拱桥。邻家烟炕的房梁以交错的姿态塌陷着,夹杂着石砾的泥墙早已面目全非,风吹雨晒共同创造了这幅布满凹凸与坑洼的油画,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坎坷。

覆盖在栅栏上的绿藓,其鲜嫩程度完全可以与菜圃中的主角相媲美;勾勒在上面锈迹斑斑而又扭曲变形的铁钉是例外,结果便是没有植被乃至任何生命愿意接近它。熄火的烟囱摩拳擦掌,为了向稀疏的零星吞着云、吐着雾而蓄力;浩渺无边的星空静静地望着鱼肚白的消逝,悄无声息中等待破晓到来。公鸡企图用它洪亮的报晓打破沉寂中残留的黑夜,在昼与夜之间划破一道日出的亮光。

一、生活与开荒者

奶奶摸着满脑残缺的梦呓,还是决定从棉被余温的缠绵中解脱出来,怀念它赋予自己那蔓延全身的暖流。春秋在她的脸上、双手乃至全身留下苍老的磨痕,不着痕迹的时光无形中浑浊了她明亮的眼睛。木屐鞋的坚硬,无时无刻不在碰撞着她疏松的躯干、刺冻着她年迈而脆弱的体魄。她冒着被黑暗吞噬的阴险,以缓慢的步调默默彳亍着。随着斜置于灶台上的菜籽油被点燃,灯芯的光芒溢出灶房浓稠的黑夜里,寻觅暂时不着边际的曦微。

她对着高处朦胧的橱窗又是一阵摸索,很艰难的一番触碰,透过窗柩的框隙,月光可以映射出几盒火柴的幽影。噼里啪啦的柴堆,使得它们头顶冷却整夜的烟囱不再寂寞,始终看不见燃烧时间后残留的灰烬,奶奶只是凭着脸上的温度添柴,那是一种很漫长的感觉。

她也不知这种习惯延续了多久,只是一切都按照生活的轨迹行走,时间长了,再难的苦也能养成规律。我曾在无数个清晨瞥见小白躺在冰冷的天井,它用细长的尾巴蜷成一团毛球,以露天为锦衾。摸黑起来时,糯粄的清甜香漾过沾着水汽的黑雾,始终萦绕在屋檐椽梁间。借着月光下的影影绰绰,我还是留意到灶房析出一道细微的光霭,一股久违的暖意瞬间涌上心头。

走近那间深蕴人间烟火的门框,刚出炉的蒸汽笼罩在狭小的空间里,使得柴火燃烧的浓烟更为窒息、压抑。仰角棚顶被遗忘的蛛丝,在水汽腾空升起时显得摇摇欲坠。奶奶虽年事已高,但耳朵尚还算灵光,总能以我细微的动作察觉到我的存在。我不知她何时变得沉默寡言,对眼前的、往后余生的事物都感到敏感,可能是爷爷多年前的突然离世,亦或是她日渐模糊的双眼,这些或许都更加坚定了她孤僻的执拗。

多时的磨难造就她终日的百无聊赖,我时常看着她坐在太阳底下望着没有光感的红日,泛黄的皮肤晒成跟泥墙一样的暗色调。就像横坪的浅滩很难荡起涟漪,炽热的柴火也很难再抹掉她在黑暗中的褶皱。她望见我时尤其欢喜,从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可以看出,就连插着发髻的银丝和零碎的银牙也会熠熠闪着光。她颤抖着手把整齐摆放在篦子的糯粄递给我,我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糯粄,粘在手上黏糊糊的一片,甜腻的味道持久弥漫在口腔中,回味无穷。

东侧的厢房,率先驱散黎明的惆怅,迎来了清晨的日出。在东厢房的屋后,开始不停歇的劳作,禽舍门前的地板洒满脱壳的谷糠,一声又一声洪亮的“咕咕嘎——”,声音漫过了草丛、穿透了花海,此起彼伏、余音绕梁,吸引满屋的家禽蜂拥而来,跑着过来夺食。禽类的喧闹与争夺过后,地面的谷糠空空如也,她拂去脸上溅落的糠饭,从急促的空气中舒缓一口气。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留下了不计其数的指蹼印和排泄物,还有那单薄、脆弱的铁盆被啄穿的喙痕。

门前的锄头黏着新泥,屋顶的烟囱又再度陷入了睡眠的窘境,院坝竹竿的露水还未消逝,顺着纤维裂纹的沟壑有条不紊地流动。悬挂在衣架的衣服随风来回的旋转,地上的斑驳呼之欲出,像是表演着或快或慢、忽明忽暗的皮影戏。太阳也许是习惯了静默,悄然中挪移着方位,割裂山间的阴与阳。

可盛夏的温度总是上升得如此迅速,时刻榨干身体遗留的水分;未几,晴空万里,烈日带来了蝉鸣,渠道深厚见底的淤泥曝晒成龟裂纹,也晒干了路上农人的沉默。约莫半刻钟的时段,两腮的汗水如山涧沟槽里止不住的琮流,以汗流浃背的状态呈现,汗水反复浸透着俩人单薄的敝衣、枯瘦的身体。内心不由得怀念起夜里凉爽通透的山风,肩上扛着锄头和扁担更加剧了内心的燥热。

行至深山,我便坐在田埂上发着怵,漫山遍野的作物映入眼帘,遗憾的却是没有半点供人乘凉的方寸之地。湿重的衣领和沉重的脚底一样压迫,逼退的汗臭、原野的烈日,都压得直逼人喘不过气来。我放下压在双肩沉甸甸的篓担,把扁担撂在旁边的田垄上;奶奶跟我做着同样的动作,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又回眸瞥了我一眼,手上缓缓撇下让我回去的手势,示意我回家好好读书。我点头默许时,她已经转身扭过头,看着她试探摸索着地上的篓担,我的心跟着眼前的滚滚稻浪连绵起伏。

随后她便挑上我撂下的篓担扬长而去,她的步幅很小,用大拇指和食指张开的间距便可丈量。她始终没有回头,也许是为了更好地把注意力集中到狭窄的田埂上,或者肩上的担子太过沉重。我望着她瘦弱的身形渐行渐远,再缓缓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印象中的她是追逐着脚下向南流去的河流,再消失在广袤无垠的渺茫处。

那时候的我不谙世事,逃避了一切与读书有关的事与物,可奶奶完全没想过我会与她的夙愿背道而驰。在彷徨迷途的思索中,有那么一段片刻,我眺望田岸,在山的那边仿佛看见一个佝偻着弓背的虚影,她用手模棱两可地触摸着田垄的边端,颤颤巍巍地握着水瓢浇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她深恸于眼疾,也不确定她是否注意到我已经离开这片等待开垦的荒芜,现在想来也是惭愧。

可是,人多数时候终归抵不过内心浅处的好奇心,我多想看看她每天整日奔波的田野,多年后的一天我便如愿以偿了。我循着她细微的脚印,若无其事地游荡在广袤空旷的山地间,那是一片豁然开朗、一望无垠的斜坡。我猜想,除了她,我似乎可以望见任何其他农人的身影。粗壮茂实的灌木丛中传出刺耳的蝉鸣,烈日格外的引人瞩目,使得绿叶害羞得蔫缩起来,只有零散几头张大鼻孔哞叫、咀嚼青草的水牛,证明曾经有人来过。我翻过下陡坡的田埂、越过了腐木垫脚的木桥,眼前一丛刺人的蒺藜叶挡住了我的去路,那是一个偌大的天然屏障,仿佛有意在遮挡着什么。

我想不通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闯过去的,也许是靠着心底的那股蛮力,甚至忽略了黢黑的肤色掩盖根刺划破后的血迹,只是晒得黝黑的双臂微微有些无力。于是,我终于注意到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形,一个微不足道得可以省略的人影,只有木偶般来回反复的动作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农民。烈日灼烧着大地万物,口中呼出滚烫的气息,隐约闻着头顶的斗笠有一股烧焦的糊味,无一不压迫着寸步难行的我。我对眼前的山景震住了,一路如影随形的蜿蜒坎坷,踏空便会掉入深不见底的坑洞深渊,湿重的沼气不时让我感到眼前一黑的晕厥。

可越走,越发觉那位农民的侧影又是我熟悉的,反复确认后我呆滞了,那竟然是我的奶奶。那时的她,不比其他年轻气盛的山野村夫动作来的迅速,身体状况也不能与其相提并论了。彼时,因位置偏僻、路途遥远,村里的农民都不惜抛弃地处深山的田地,或者干脆背井离乡来到城镇养家糊口,成了名副其实的抛弃土地的儿女。有一刻,我看见她差点因锄草时体力不支摔在地上,更何况我未曾看到的;那一幕,我木讷住了,炎日照在装满杂草的篼筐里,那里面,应该还藏着我的痛楚、后悔和心酸。

我不愿再捅破最后那层微妙的和谐,我矛盾地想要回头,想要跟她诉说生活的宣泄,可那不是她的初衷。也许,是生活柴米油盐重担的驱逐让她选择了开荒,亦或是为了我那本置于桌角积灰的课本;毕竟,那片土地是所有农民都不愿回去的深山老林,城市化的车轮总是人人都心之所向的。

将近夕阳西下时,我回到熟悉的田埂,依旧天色柔美,氤氲和谐,只是比早上的天空多蒙上一层蛋黄色的面纱。黄昏映射在她脸上,只是汗流满面的脸上多了些许疲惫,可仍旧止不住她充实的慰藉。可她不厌其烦,循循善诱地忠告我要认真学习、走出大山,不要走上她掐泥巴的老路,每次亦是如此周而复始的重复;我一直都在洗耳恭听,每次聆听都是新的篇章,触发我新的感悟。夜深时,烛光随着窗外的夜风摇曳,我无意翻开了那本沉重而又厚实的课本,上面刻着遍体鳞伤的字迹,那便是真实的生活。

二、纺织声

夜幕降临,冰冷的月光投射到庭院里,一抹洁白的光霭倾泻进来,在漆黑的缝隙里带来了不真实的美景。老屋的四周,蛙声长鸣打破了属于黑夜的死寂,邻坊的泥屋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黑灯瞎火的,已经很久无人前来居住了;门前空地的桉树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生长、延伸,无人打理的它们,趁着月色,树枝紧叩门前紧闭的木门。门前那两盏象征吉祥的红灯笼,没有办法通电,与天上的星月相比显得有些黯淡无光。那残破的门幅,风化后脱落的对联,就像门上了锁之后也会被人遗忘。

可自然没有忘却我们。雨下了整夜,那一滩照着繁星的坑洼不停晃动,仿佛刻意在制造有意无意的热闹。瘫软趴在石枕前的小白、屋后的家禽也都不约而同进入了梦乡,厅堂的钟声叩响点钟,荡漾的响声驱赶了徘徊在屋脊上的乌鸦。家里的老屋还在,邻居的老屋也还在,邻居也只有老屋还杵在这片土地上,而其余的、剩下的物件,也包括他们自己,早已打包到行李箱里,随着滚动的轮毂一起背井离乡了,只留下孤零零的楼空。

雨水是不留情面的,曾经他们门前那条泥路留下的深印脚印及车轮印,洗刷过无数次也会变成孤径,长满野草,成为他们口中的穷乡僻壤。可土地不会眷恋他们,眷恋的主体往往是那些多愁善感的断肠人。雨停了,雨声也停了,正当我以为夜晚重归万籁俱寂的怀抱时,屋内传来了纺织机的细碎声,清新悦耳,它的声音不同于钟声那种铿锵有力的穿透;相反,它的声音细绵悠长、富有节律,宛若一首夜晚时分为玉盘启奏的月光曲,有一种发人振奋的力量。

那个伴有韵律的声音,很细腻,甚至有些解压,总让你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还没消停片刻,屋内屋外的蛙声是一片接着一片,可自从邂逅了纺车声之后,我的心里便再也没了其它情趣,砰砰直跳的心只有摄人心魂的伴奏,便再也没有了其它。

厢房最西侧的便是灶房,破洞的木门底紧挨着大门前透着月色的狗洞,还有蟋蟀的鸣叫。走过黏稠带沙的过道,纺织声的运作声变得愈发清晰,奶奶半掩的门前还透着一丝烛光,落在邻屋的泥墙上。我很确定声音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正当我沉醉于饶有趣味的纺织声中时,屋内期盼的伴奏便戛然而止了,不一会便听见奶奶呼唤我的名字。

推开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声音很沉闷,即使上面少了许多木框的修饰,却又不失它应有的年代感,这与奶奶的气质交相辉映。偌大的房间里,残喘的烛光使得很难看清房间的摆设,半合的窗棂透进虚弱的月光,为昏暗的房间增添了不少的温馨。在烛光的照耀下,她的头发和牙齿向我的瞳孔反着银光,她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欲言又止,低头继续做着手脚并用的纺织活。那时的我把注意力集中到衣柜旁墙上的黑白照上,那是奶奶生前的至爱,也是属于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拍这张黑白照的时候,我也在摄影棚观望,可我未曾想过,爷爷生前在世慈祥的笑容会永远定格在镜头前的那一刻,成为永恒。

雨后的山风格外凉爽,吹得奶奶哆嗦得直跺脚,耳边连贯的纺织声又被迫中断了。这台纺织机在年迈的如今选择了勤奋,而不是安逸,谁让它的主人是个自强的人呢!说起这台纺织机,这是一台有故事的纺织机,是爷爷娶她时送给娘家的彩礼。涂满通体的红色油漆,加之它时代久远的痕迹,都充分彰显着它独特的韵味、辉煌。时过境迁,纯手工纺织机在如今看来早已不合时宜,退出了商品市场的历史舞台;然而,以前的婚姻可不是如今可以用货币金钱可以衡量的。

年幼时,我总爱躺在奶奶的怀里听她讲故事入睡,无可奈何的奶奶只得把她关于这台纺织机讲予我听,听罢才能酣然入睡。童年的梦乡,是听着纺织机摇篮曲的温柔乡,也是满怀旧节奏之梦的篇章。细腻的针脚,夜以继日地为缝缝补补而奔波,或上或下,或左或右,也未曾有过抱怨。奶奶仿佛也从纺织声中领悟着世间百态、看破了世态炎凉,深入骨髓的纺织声终有一天会消失,随着生锈变形的银针、脱臼发霉的纺织机进入土里,化作春泥,葬于大地。

听着这断断续续的纺织声,我的心仿佛随着舞台热烈的掌声漫入天际,又从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坠入崖底。我隐约看见,纺织机桌前掉落着几滴烛泪,亦或着那是奶奶眼眸滴落的几滴晶莹剔透的热泪。长年累月的耕作,加上废寝忘食的纺织,这些无疑都加重了她的病痛。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我仿佛也跟着她颤动的皱纹走进了她的内心;睹物思人是美好的,也是痛苦的,那种无法言喻的压抑,或许只有当事人才会真正意义上的理解。

我摸着手中已经冷却的毛衣,从补救后焕然一新的破洞处寻找遗留的温存,结果只是不着痕迹的虚无。我幻想着一股暖流从头顶溢出,再直击脚底的坚冰,一缕残存的思念也会因回归现实而随风飘散。摸着奶奶亲手为我缝补的毛衣,听着眼前一触可及的纺织声,还有奶奶那满面的笑容,脸上的线条总是带着纺织机的柔和,我的心里除了释怀便再无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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